接连时日的降温,扬州城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雪花簌簌落落,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瘦西湖,皆被银色润染,整个世界恍若琉璃,一片澄澈雅净。
雪落之日,恰好在腊月初七,大祭礼的第一日。
传说中,腊月初七是佛家先创诞生的日子。那日龙口吐香水,佛身得以浴洗[1],故每逢此日便会举行大祭礼,昭祥瑞洗污秽。
大祭礼从腊月初七一直持续到正月初一,恰是辞旧迎新的时候。
期间当属首尾两日最为热闹,信奉佛法和想要观礼的百姓,会在此时前往寺庙,以浴佛为始,以诵经作结。
本朝在昭景帝的影响下,本就佛教信仰兴盛,尤其氛围浓厚的扬州。城内所有寺庙都会举行祭礼活动,其中请愿寺最为出众,何况今年又有迎请佛骨之盛况,即便百姓对修建离宫各执己见,但对佛骨一事皆甚是期待,想要于新岁求得元亨利贞,福禄圆满。
薛适这些日子因帮忙书写梵文祈愿符作为大祭礼的准备活动,所以并未回刺史府,而是继续住在先前在请愿寺的房间。兜兜转转,无论是摆摊还是写赋,她还是在请愿寺待得更久些。
还有不到一刻大祭礼正式开始,薛适也写得差不多,若前来求符之人过多,有此余量再写也宽裕。
走出寺门时雪已经停了,沿途两侧已有僧人诵经,准备恭迎佛骨。再远一些,善男信女端着各式精巧的碗碟,盛着些煮熟的豆子撒有少许盐,热情邀请路过的人品尝,以为结缘[2]。
薛适兴趣盎然地挤入人群,笑着接过不少豆子,虽吃不太惯这样的味道,但热闹欢声的氛围与虔诚珍重的祝福交织,即便在冬日里,也叫人情不自禁想要融入其中。
一些人因常来代笔,认出了薛适,纷纷笑盈盈地朝她怀里送瓜果、予蜜姜,说着祝福的吉祥话。而原本留着过会儿有人求取时再相赠的祈愿符,这一路已被薛适送出了不少。
薛适有些明白,为什么扬州是整个大益寺庙数量最多、信仰佛法最为浓厚的地方。归根结底,是因扬州城百姓总是乐观而赤诚,对大大小小的任何人或事,都报有最美好的期盼和善意。
似乎连方才吃不惯的豆子,此刻都生出了丝丝缕缕的香甜,萦绕唇舌。
如此,便算是结缘么。
薛适觉得这样的心境很是奇妙,不由伸手想再抓几颗送入口中。眼前忽然一抹黑色翻飞掠过,像是风吹而落的鸦羽,衣袖微微拂过她手腕的位置,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隔着绢帕,从身后越过她的肩膀,先一步伸入瓷碗捏了颗豆子。
薛适下意识回身,却听得耳边綷縩声响,肩上随之一暖,她看见江岑许一身烟墨站在面前,将厚实的水绿色斗篷披在她身上后,正悉心替她系好领口。
口中虽慢条斯理地嚼着方才拿走的豆子,但垂眸间的神色却专注而认真。薛适的双颊被斗篷的雪白毛领紧紧拥簇,仰头看向江岑许时有些笨重,无意识地动了下身,却被江岑许顺着系带轻轻一拽,近乎紧贴在胸前,仅隔着江岑许此刻为她曲肘系带的双臂。
“别动。”江岑许眉目微凛,带着一丝强硬。
“风一吹就发烧的体质,还敢在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些出门,该不会,你想故意感上风寒再传染给我吧?”
反应了会儿,薛适才想起江岑许指的是先前在宣微殿的树上暗中观察拂年,结果之后没多久她就发烧的事。
“抱歉,让殿下担心啦。”薛适笑着弯起眼,但想到身上的斗篷又有些迟疑,刚要开口,江岑许却早猜到她的心思。
“不用谢,不过随手买的。本宫可不想寒冬腊月再因你染上风寒受罪。”
“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斗篷是女子样式,我穿是不是不太好?”
江岑许松开手,俯身与她平视,近在咫尺的距离,薛适看得她眼中笑意促狭分明。
“薛待诏小小年纪,又无红颜,也无姊妹,怎就断言这是女子样式?又不是男子穿不得的颜色。”
“我……”
薛适一急,脸上不由浮现隐约的红色,在雪白毛领的衬托之下更显动人,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也似因慌乱蒙上一层水雾,望过来时的模样,令江岑许不得不移开视线,只得不动声色地移开话题。
“……大祭礼快要开始了。”
“先前你说密咒一般为信仰佛法之人才会研习,我已查证,江接并不信奉。”
话题转到这上,薛适也回过神,思忖道:“冰心笺上的内容,如今就差这一处尚无法解释。”
“无妨。”江岑许想到徐桓应的证词,再联系江接这三年来的种种作为,虽仍有未明之处,但大体的结果,她已基本确定。
“他最后,都是为了要那个位置。”
“可太子之位不是一直未定吗?难道是……”
江岑许语气沉寒:“刚到扬州时城门检查就已十分严格,很多人都非普通百姓,而是会武;三年前,江接对贪腐官员选用低劣木材兴修水利一事,一边秘而不宣自请治理水患,一边命人故意水中下毒伪造瘟疫,再暗中解毒赢得民心;包括传言中三年前,所谓的瘟疫之后受请愿寺接济的书生科考高中之言,我命临辞调查后得知,是因当年主考官受命泄题所致。”
“扬州又是江接的封地,更遑论其最为陪都的地位。”
“即便涉及请愿寺和密咒的些微地方尚未查清,但凭借现在掌握的这些,我实在想不出若不是为了谋求那个位置,还有什么会令江接如此大费周章,步步为营。”
周遭人潮和乐融融,言笑晏晏,薛适却只能听进江岑许压低的声音。指间不由捏紧了斗篷边缘,薛适抑着惊颤,轻声问:“所以最近都没见到临辞,殿下是已暗中派他……先一步回京城了吗?”
江岑许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她:“同你说这些,是想要告诉你,与江接站在对立面的处境是何等艰险。”
“倘若哪日你想彻底抽身,不再因当初无意收下装有冰心笺的盒子就与我纠缠到一起,我有办法助你脱身。
无论是离开我身边,还是远离大明宫,我都会保你安宁无虞。”
“你不用是五公主江岑许身边的面首,也不用是薛待诏。
你就只是你,薛适。”
薛适看着眼前的人,因太过讶然,眼睫不禁扑簌颤动。与之相和的,是胸腔之中蹁跹而跃的蝴蝶,一下一下,轻轻盈盈地,却牵动着她有些紊乱的心跳,掠过之时亦将她的思绪带到了刚来长安的那个冬日。
那时候,也是这样临近年关;站在她面前的,依旧是江岑许。
不同的是,初见的江岑许,把藏着提醒和善意的心思藏在了刻薄和讥诮的言语中。而现在,江岑许会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让她知晓,会有人选择她的选择,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做自己。
从小到大,薛适未有一日真正做过自己。她没穿过一次女儿家的衣裙,始终被人冠以“薛公子”之名,只能偷偷跟随娘亲学习喜爱的笔墨。
若不是明皇后懿旨,她可能就此一生都活在那样的压迫里,无人知晓她为女子,无人知晓她亦有想要做成之事。
可是现在,有一个人愿意给她自由,曾真心期冀着她能以代笔之能谱写天下盛景,会告诉她可以做自己。
她却犹豫了。
虽然一切漩涡的伊始,明处看来是因她摆摊时被袁敏达利用,收下了所谓的赠礼盒子。但,她终究会去看望明皇后,也会出于礼节向皇上献予书法,她还是会因此被封书待诏去崇文馆教导皇亲贵胄,然后与五公主江岑许日渐熟悉。
她们或许会沿着不同的轨迹相遇,但因为,她们一直是她们,所以无论中途怎样变化,最后不过是殊途终归。
像是纠缠的因果,难以割断的宿命。
既如此,那对她而言,到底什么是自由呢。
起码,不应仅仅意味着一个人逍遥肆意,远离纷扰。
可以是心有栖居,也可以是甘之如饴。
她忽然想起那日,自己为灰衣男子的同窗所写的那封回绝信。
最先涌入脑海的,却是那句——
“情之欢喜,不分异同。”
远处,磐声阵阵,钟鼓齐鸣,宣告着大祭礼的正式开始。
喧闹声响瞬间止歇,僧人所诵经文虽幽深晦涩,却虔诚至极。
在这样平和静气的氛围里,本是涤荡人心的磐声鼓鸣,却一下一下敲击着薛适的心口,鼓噪着纷杳袭来的悸动。
当两侧百姓都将目光迎向僧人所在的祭礼队列时,薛适却抑制不住地,只看向了身侧的江岑许,然后很小很小地,又朝她的身边移了下,踮起脚,唇边弧度牵动眉梢,温宁笑意晃漾,落于翦水秋瞳。
“我会选择你,殿下。”
因为,我应该有点……喜欢你。
不是所以为的,令她安心的姐姐。
而是,想要一直陪在这个人身边,无论生死。
江岑许的目光停在薛适的面容。
白皙的面庞,如樱的唇色,让她显出不加雕琢的纯净。而一双含笑且笃定的眼眸,又将那份纯净镀上夺目的光辉。
蓦地,天上又下起了雪,薛适轻移开视线,看向空中雪落的轨迹。
江岑许的唇边勾起一丝浅浅的弧度,趁薛适转过身时,触上她的发。
“有点乱了,帮你理理。”
“嗯?”
“发髻歪了。”江岑许拂了拂落在发上的几片雪絮,熟练梳弄着。
薛适无法看到的是,此时此刻,被她用来簪头发的那支毛笔,被人悄然换成了一模一样的另一个。
同样的颜色,同样的毛笔外形。
不同的是,这支由庙子石所制,其间藏着难以叫人发觉的玄机,独一无二。
“好了。”
*
这一日,他们共吃了同一碟用以结缘的豆子,在请愿寺外虔诚缭绕的声响中共淋了同一场雪。
蝴蝶于她的胸口翩掠,她给出了她的选择。
蝴蝶于他的指间翻飞,他给出了他对于这个选择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