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是夜。
聂氏宅邸中因着主人的喜好,奇花异草众多。是以蝉鸣阵阵,即便是仆从有心清扫,也难让各个庭院中彻底安宁。
陆子梧刚见完小八回来,穿过廊庑环绕的庭院,在仆从的指引下,向着宅邸后方而去。直至听见潺潺水声,方驻足在一处精致秀雅的院落前。
向里望去,门庭洞开,毫无遮掩。
时寂只身坐在庭院中间,仰头望月。一袭白衣几乎要与月色融为一体,看着像是要羽化登仙而去了。
“细月如钩,公子一直盯着看,不觉孤寂吗?”
时寂闻言回首。
陆子梧这才看清,他手中摊开来的竹简长册上,已落满了残花,也不知道就那样僵坐了多久。
而凭几一侧的桌案上,摆了两杯茶水。
她上前,将那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泼出去,而后将杯盏扣上,径直坐在了时寂对侧。
“太守大人来过了?”
时寂敛眉不语,只是轻轻点头。
陆子梧懂了。
看样子,聂诩应该是已经将他们后续的计划与他说过了,她正欲开口为自己分辩几句,就被对方打断。
“你是从何时知晓,我是通天教圣子的?”
她眨着眼,非常谨慎地没有选择继续胡诌。虽说目前为止,按照她对此人较为浅薄的了解来看,时寂应该不至于会因这种事与她翻脸。但直觉告诉她,这搞不好是道送命题。
于是反问过去:“公子是想听何种回答?”
时寂倏然抬起头,盯着面前之人,那神情好似被气到了一般。而后不知想起了什么,自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下来。
陆子梧见状,脑中控制不住地在想,若是这游戏能看到好感度什么的,此时她的系统提示界面应该已经被好感度加加减减的通知条刷屏了。
想到往后的谋划还需这人出力,她决定暂时还是先稳住这位圣子大人才是要紧之事。
她挺直了脊背,言语坦荡且笃定:“从一开始就知晓了。”
“是意外遇见?还是有意跟随?”时寂半点不等,紧跟着追问。
“意外。”意外撞见,然后才有意跟踪的。
她这也不算说谎。
时寂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撇过脸去,没再追问了。
“我知晓了,你走吧。”
陆子梧:?
别啊,她还什么都没问呢!
她倾身向前:“可是我救了你总是事实吧,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时寂闭上了眼:“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只是有些好奇。”陆子梧见他肯配合,言语间也就没了顾忌,直接问道,“圣子大人为何放着清福不享,偏要往那荒僻战乱之处逃去呢?”
“……你清楚的,我此前同你说过,我……并不认同通天教的一些……行事章法。”他叹了口气,“若是能有机会,实在不愿回到此处。”
“我志不在此。”
“那圣子大人志在何方呢?”陆子梧好奇。
“我年幼时便与父亲一道在外行医,粗通些医术。这些年来,也整理过族中上一辈留下来的医理典籍。如若能将其广而传之,让更多人知晓其中道理……至少不再受通天教那所谓的圣水蒙蔽,多一分活路也好。”
“我只是……”他垂眸,盯着自己腿上摆开的简牍,伸手轻轻将其上掉落的花叶拂去,“不想再继续骗人了而已。”
听到这里,陆子梧才骤然想起来,游戏中的通天教教主时寂的属性中,确实是有精通医术这一条的。而且他也是靠着自己的医术,将四分五裂的通天教重新聚集起来的。
毕竟这位教主的圣水是真的能因人而异,治病救人的。而不是像现如今的通天教,好似一个只会让人多喝热水的……
有些想法在陆子梧脑海中成型,她盯着时寂的目光逐渐热切起来,询问之声也缓和了几分。
“那,你又是如何做到,对古关内外城的地形如此熟悉的呢?”
时寂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视线停留在了陆子梧身前被扣着的杯盏之上。
陆子梧了然。
“我不会告诉旁人,此事是你告知于我的。”
时寂垂眸,挪开视线,“我本也没有与你提起过此事。”
“我懂,是我聪慧异常,自己猜出来的。”她眯着眼笑了起来。
将现有的信息过了一圈,最后觉得时寂如今还是年轻,把路走窄了。他既想宣扬医术,帮民众祛除蒙昧,难道还有比通天教更好用的工具吗?就像游戏中的他后来会走的那条路一样。
虽世殊事异,但只要结果一致,过程中用了什么手段,倒也没那么重要。
可她现在才没这种好心去点醒他,让他别钻这种牛角尖。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算是竞争对手来着。
按照从小八那处得来的洛西往事来看,时氏如今人丁稀少,与老教主关系最紧密的,就当数他兄长的儿子,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圣子时寂了。既然如此,他想将家族产业和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通天教,都交给那对他来说宛若亲子的侄子,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是……
陆子梧看了一眼时寂这一副,通天教万事与我无关,只愿当一江湖郎中治病救人,实现抱负的模样,就觉得奇怪。
她不信老教主看不出来时寂志不在此,都这样了还能放任来鹤带着时寂去干他最不愿意干的事情,是真没想过时寂会像现在这样一怒之下就跑掉吗?
她不太信。
除非是……
老教主因为知晓自己命不久矣,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想要用来鹤当个反派炮灰逼时寂一把,好打碎他天真的幻想,告诉他如果手中没有权力,他永远会被人操控摆弄着做自己厌恶之事。
只是没想到被藏匿在侧,虎视眈眈的聂诩横插一脚,直接打乱了他的全盘谋划。
不仅来鹤没被时寂当做升级途中的小怪给刷掉,反倒把自己的看中的宝贝继承人给弄丢了。
且不论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如何吧,虽说现在来鹤看似没有遭到任何有损其根基的惩处,她本人也并不知晓来鹤此人又是否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但他与时寂之间的梁子算是就此结下了,但凡老教主本人是真心爱护他这个侄子的,他就绝对不会任由自己死后,来鹤还会有机会对实施时寂报复。
那她明白了。
陆子梧深吸一口气,此处庭院有活水环绕,但时寂并没有点上去除蚊虫的香薰。于是空气中只余一丝浅淡清新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花香萦绕在两人身侧,加之对面之人那颇为赏心悦目的容貌,她只觉身心都舒畅极了。
她看向时寂。
老教主都已经将这条通天之路摆在时寂面前了,是他自己不肯走,届时可就别怪她陆子梧捷足先登了。
你不走的路,那正好,就让我来走一走。
那来鹤不是教主为继承人准备的磨刀石吗?不若就让她这把刀来试一试,这石头究竟能不能为她磨出锋锐夺目之色。
“今日,还要多谢圣子为我解疑释惑。”
她起身向时寂道谢。
对方抬眼望她,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不必言谢,这些事即便是你前些时日来问我,我也不会有所隐瞒的。”
陆子梧不置可否。
“夜深了,圣子大人早些歇息吧,我便不多叨扰了。”
她转身便向院外而去,在快要踏出院门时听见身后之人唤她。
“淑女往后,还是唤我阿时吧,不必见外。”
陆子梧回首笑道:“那你也不必总是喊我淑女,下次直接叫我名字吧。”
——
次日一早,陆子梧刚穿戴妥当,就见聂诩已经打扮成了个花蝴蝶的模样,满面笑意地朝她而来。
“小友!”
“府君此时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聂诩笑而不语,屏退左右,轻声道:“你可知那通天教使者卢怀远?”
陆子梧点头。
“今日一早我便得到消息,那卢怀远已经带着二百余人,向着郡外而去了,此行一来一回,怕是有半月都无法归来。”
“是为何事?”
“还能是何事?自然是去寻被来鹤弄丢的圣子啊。”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深重,扇着扇子,好整以暇地瞧着陆子梧:“要我说啊,小友的运气着实不坏,你若是能在此期间内,将那来鹤解决掉,为教主解解气,何愁不能得他青眼呢?”
陆子梧垂眸思索。
“小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那声音甜腻惑人。
她望向对方眼中,直对着的是一片赤诚。
陆子梧轻声笑道:“还望府君替我先行引荐了。”
眼中亦是一片真挚。
“好说好说,这是自然,定不会让小友的努力白费的,待我与圣子大人一道,去为你寻一个好前程!”
陆子梧拱手:“望能早日为教主与府君,排忧解难。”
“哈哈哈哈,那小友便准备着,等我的好消息吧。”
说罢,聂诩就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前后连一刻钟都没待够。
陆子梧目视着他远去的身影,缓缓坐下。
她望向四□□前草木葱茏。
比预想中要快上一些。
虽然聂诩嘴上说是恰好,但能感觉到,这人很着急。
如今已是六月末了,距教主时正申的病逝之期,也只剩下半年了。想来面上的病气也很难掩盖了吧,现在还是夏日,等再过一段时日,天气转凉,怕是更没精力处理杂事了。
是该着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