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西城,庆贺通天教天圣帝君诞辰当日。
这也是难得的城中没有宵禁,且不限制城外信众自由往来的日子了。
城内人家皆悬灯结彩。
行至街上,众人相互道贺的咒文声不绝于耳,便是什么都不懂的外乡人在这里晃荡上一圈,也能跟着说上两句。
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凡是通天教信众,有条件的会在自己身上各处挂上火苗纹样的装饰,没条件的就在自己的胳膊上衣服上挂上红绳黄布之类的物件。
再往前去,便是教坛近处架起的圣鼎,其中沸腾着那据闻能祛除百病的圣水。
圣鼎一侧是发放米粮的棚子,接连三日凡是洛西城中的居民均可凭借凭证,领一份由天圣帝君所赐的米粮。
这两处于今日一早便排起了长龙。
单就这条长街向外延伸,街道两侧的摊贩也都热热闹闹地聚集在一起,大多数都售卖着代表着通天教的特色吃食和物品。
只是今次还比往年多上一稀罕物件,那就是由使者来鹤亲自加持过的,功效各异的符箓。
据闻,灵验无匹。
“公子!公子!我买来了!你看!”
一青衣小侍挥舞着手中的黄符,一脸兴奋地朝着与他隔着至少四五个人的病弱文士招手。
“慢些,别被挤着了。”廖憬含笑望着对方。
“公子,你站在原地别动!等我过来!”青衣小侍从人缝中奋力挤出,“公子,没想到这么偏远的地方,还能看到这热闹繁华的景象,看上去比之洛都城,除了小了些,别的地方也差不到哪里去嘛。”
“慎言。”
“是。”
廖憬看向面前拥挤的人群,在身后护卫的拥簇下才得以向后退了几步,惨白的脸上泛起了几许病态的红晕,他扶着胸口笑道:“我前两日说要停留在此处,看看这洛西的风貌,你还万般不乐意的。”
“那我这不是怕您去古关赴任晚了,遭同僚为难吗?这北地边郡,据说都是些魁梧凶煞之人,尤其是连将军手下的兵卒,比那鞑子还要高大虬结呢!就公子您这身板,怕是连跟对方骂上个几个来回都受不住。”
廖憬闻言神色冷淡了几分,言语中还含了几分训斥之意:“那是保家卫国的军士,你从何处听来的这番形容,我可从没这样教过你。”
“这……小的知错了。”青衣侍从声音弱了下来,“这不是我从洛都城中找相熟之人打探来的吗?大家都这样说,我也未曾亲眼见过,就……”
廖憬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罢了,往后注意便是。再说了,我赴任早晚,都不会影响我的处境的。”
毕竟他是占了连将军的位置,他的到来就意味着,朝廷并不想让连将军回古关了。
“可咱们在这边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依靠,公子你这身体也不好,怎的命这般苦,要受这等磋磨排挤。”
“……这又是谁同你说的话?”廖憬无奈转头,“谁说我是被排挤来的?”
“这不是长公子身边的阿郁,还有王氏的那几个公子,他们都这样说!小的是怕您听了伤心才没告知您的。”
“……你还是少与他们往来。”
一行人跟着人流朝前而去,一路走走停停。廖憬看着这街边前所未闻的奇异风貌,兴致盎然。
“谁说北地荒芜来着?”他拿起摊铺上一个漆器小人,模样古朴庄严,是黑红两色相间,“我倒是觉得此处人杰地灵。”
“店家,此物价值几何?”
不远处,城门口。
卢怀远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帝君诞辰当日回到了洛西。
甫一进城,他半点没休息,就径直往通天楼的方向匆匆而去了。
方踏进殿中,还未见到教主的身影,卢怀远就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吓了一跳,他快步行至大殿后侧。
浓重的苦药味儿和着隐约的血腥气直冲入鼻腔。
一名红衣教徒正蹲在地上擦拭着血迹,而一旁的时正申则是闭目侧倚在榻边。
卢怀远上前,轻声唤道:“教主?”
时正申闻言睁眼,停顿了几秒,好似片刻后才将来人看清。
随后,他挥手示意一旁的教徒退下。
卢怀远取出怀中的信件递上。
“我已按照教主所吩咐的,将送往洛都城的信件寻了可靠之人去送,想来那位近日便能收到了。”
“再者便是于周围郡县传教的诸位,我也一一代教主前去过问了,只是……”
“只是什么?”时正申抬眼看他。
卢怀远停了片刻,将声量放小,离近了些。
“只是距洛西较近些的永山郡、云平郡这些还好,我去时诸位也只是按例问候教主身体,以及计划是否按时进行。”
“可待我行至断谷郡时方得知,郡中太守已为代文进所杀。”
“什——咳咳!”时正申立时瞪直了双眼。
“教主息怒。”卢怀远见状闭上了嘴,不敢再往下说了。
“如今……断谷郡情况如何?”
“……暂无大碍,郡中民众早已只识通天教,不识太守。那断谷太守上月刚从洛都城述职而返,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人寻他。代文进等人与当地士族达成共识,将事情隐瞒了下来。再者洛都城中正因两位皇子相争,以及南部叛乱之事自顾不暇,若是顺利的话,能瞒上许久。”
“不过前些时日,连将军应召领兵往南方平叛,致使古关守备空虚,惨遭异族偷袭,难以抵御。而本应由断谷处戍守的正卒前往古关轮换,填补兵力一事却被代文进等人拦了下来。此事若无法妥善处置,待朝廷派来的古关太守赴任后发现异常,断谷那边的情况能瞒多久,就未可知了……”
“荒唐!”时正申只觉额角突突直跳,“那如今呢?你将情况告知于他后,他可有给轮换的兵卒放行?”
“并无。代文进的意思是,让教主趁南方动乱,朝廷无暇顾及之时,将计划提前。”
时正申深吸了几口气,才缓过神来,沉声道:“取纸笔来 。”
“是。”
卢怀远片刻不敢耽误,手脚麻利地将殿外的纸笔拿进来。
而后立在一旁看着教主亲书,问道:“可要由属下即刻送去?”
时正申摇头。
“代文进此人急功近利,但好在他身旁也并非都是些和他一样的蠢货。他们敢杀太守,敢以此事威逼我等将计划提前。但与他一道的士族豪强们若是知晓,他在未经我等应允的情况下便打草惊蛇,必不会任由他继续肆意妄为。”
他走笔疾书,还未待纸上的墨迹干尽,就递给了卢怀远。
“你遣一教徒尽快将此信送达。”
“是。”
“还有,你今晚劳累些,带着人手去寻圣子,帮着他们维护亥时讲经时的治安。今晚无论发生什么,都听从他们安排。”时正申停顿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尤其是,圣子身边那名名叫陆子梧的女子。”
“属下知晓了。”
目送着卢怀远阔步离开,殿中重归寂静。
时正申将目光停驻在身侧的铜灯之上,待灯油即将燃尽之时,翻出了置于柜中的油脂,从铜灯顶部,缓缓倾倒。
——
教坛。
陆子梧等人所待之处,正被一巨型布棚遮起,隔绝了不远处来领圣水和米粮的信众们的视线。
她由着工匠在前方引路,拾级而上。
“我等已按照阁下吩咐,将这高台搭起。”
“此处正是晚间来使者讲经时所处的位置。”工匠领着陆子梧向高台中间而去,指着那地上和屏风上的火焰纹样,“这图纹乃是由丹砂绘制,四周又辅以金粉描绘,想来待日落后,火光一照,定是熠熠生辉,活灵活现。”
工匠看着自己的作品,颇为自得。
陆子梧在一旁上下打量着,也满意地点头。
“不错。”她笑着望向对方,“近日来为迎贺帝君诞辰,大家都辛苦了,我在外备了些薄礼,聊表心意,还望诸位莫要嫌弃。”
“怎敢!怎敢!”
工匠们拜谢后,便一一从布棚中退了出去。
陆子梧转身,将手中的瓶子递给了身旁的张余,叮嘱道:“你在这里守着,别再让闲杂人等进来了,临近亥时再将此物涂上,切莫直接接触,用的时候小心些。”
张余低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问,只郑重称是。
而后,陆子梧一出布棚,就看见了前方的时寂正对着一披甲之人,不知在商谈些什么。
她走上前去:“这位是?”
“正要去寻你呢。”时寂侧身为两人互相引荐。
“这位是使者卢怀远,负责今晚教坛近处的安防。”
“这位便是卢使者要寻之人了。”
陆子梧拱手道:“久闻大名,还未见过使者,今日是子梧有幸,晚些时候还需劳烦使者了。”
“不必客气。”
远处残阳似血,云若火烧。
近处的巨鼎之上,滚水沸腾,缭绕出片片水雾。
人流逐渐汇集,陆子梧这些时日已经能听懂信众们口中所念的咒文了。是以如今耳中尽是他们念叨着的,恭迎天圣帝君降临人间的祝词。
密密匝匝,挤成了一股股奇异的声调,震颤着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