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即将来袭,天空不再是浅浅的灰白色,而是浓淡不均的铅灰色。还未下雪,却更显阴森。
最后两天是留给嘉宾自己的闲逛时间。说是闲逛,其实有着既定的规划路线,就是在山脚下的集市上买纪念品。
在这阴暗的天色下,面包车前,林梦茵变得更加沉默。
平时一个嘉宾身边的标配是两个跟拍摄影,今天却只来了一个,她似乎也没发现。
时雨问:“赵哥,刘哥呢?”
赵哥混不吝答道:“老刘手冻伤了!来不了!就今天这点东西,我一个人拍就行。”
“可是……”
林梦茵笑得勉强:“没关系。”
其他三个嘉宾身边的人都是不能动的,他们有着自己的观众群体,只有她,是真的没人爱看的。这是大家众所周知的事。
沉默片刻,时雨出声道:“我顶半天吧。”
“你?”赵哥斜睨她一眼,大笑道,“你别把机器砸了吧!你是不知道机器有多贵。”
时雨不卑不亢道:“肩扛式的机器我用过。砸了我赔。”
不能丢下林梦茵。起码在这时候不行。
决定之后,她给池一发消息:【今天摄影有事,我帮忙扛一天机器。回去之后我去找你。】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复。
白霜镇的网红小街上熙熙攘攘,阴天没有影响游客逛街的心情。时雨扛着摄影机,戴着口罩,紧跟在林梦茵的身边。
在拍视频作业时,她做过跟拍摄影,连着扛过一天的机器,但那时的走动范围没有现在这么广,要拍的景也是提前设计好的。
只过了一个小时,她的体力就耗费了大半。另一个摄影看她还能坚持,倒是露出了几分佩服的目光。
路人见有节目组在拍摄,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林梦茵走走停停,示意时雨要说话,指了指角落旋转着的三色发廊转灯,对着镜头道:“我想去理发店。”
时雨暂时关闭录音,问她:“你有考虑好吗?”
“不是为了他。我决定接那个戏了。”林梦茵微笑,“这么好的资源,我凭什么不要。那可是都市剧,大制作,我的角色必须剪到脖子以上。我前几天去问了,他们说那个角色还没定。幸好。”
“那这里的技术可以吗?”
“只是先剪一部分,等定妆时会再修改。就当是节目素材了。”
理发店的老板同意拍摄,时雨用三脚架把机器架在空地处,赵摄影把机器收在角落,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刷短视频。
理发师阿姨搓着手问她剪什么发型,给林梦茵系上了白围布。乌黑长发垂落在一片纯白色幕布中,弧度完美,光泽亮丽,越发显得精致可贵如艺术品。
时雨感叹:“这么多头发,都可以卖钱了吧。”
“可以啊。得量长度。”阿姨说着在头发上比了比,问林梦茵,“剪到哪里?”
“肩膀这里就行。”
“剪这么多长度?长回来可得好几年!想好了?”
“想好了。”
一刀下去,就是一大把头发。
一个小时后,林梦茵的发型变成了及肩中长直发。刚剪好的发型看起来总会怪怪的,这次也不例外。说不上有多惊艳,她的笑容却很满意。
跟拍继续。时雨专心调试机器,林梦茵捻着耳边的发茬走过来,很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我这几天才想起来,你是时涛的女儿?”
时雨一愣,点头:“嗯。”
林梦茵摇摇头:“对不起,之前我不该那么说的。”
“没关系。”
其实那都是事实。
时雨终于有机会道:“对了,林老师,明天我想换个班,可以吗。”
“去吧。”林梦茵对她微笑道,“谢谢你。”
她扛着机器,跟着林梦茵走回大街上。
沿途的小商贩众多,说是卖本地的纪念品,实际上都是从南方小商品批发市场运来的杂货,千里迢迢过来的。林梦茵终于有心情哼着歌选来选去,时雨跟着看上两眼。
一个毛绒胡萝卜挂坠摆在摊位上,橘红色的萝卜长了笑脸,在冰天雪地之中显得格外温暖可爱。
她伸出手去拿,和另一只冷冰冰的白皙的手乍然碰到一起。
这只手是池一的。
她心怦然一跳,一转身,池一闯进了镜头里,正好瞥过来。
他的旁边是两台巨大的摄影机,不少路人早已掏出手机对准他,他的身后还跟着四五个躲在暗处追着他看的年轻人,看样子是他的粉丝。
冰天雪地里,人呼出的气都是乳白色的,两人呼吸颜色重叠,让她心惊胆战。
她飞快缩回手,将镜头对准林梦茵,也挡住自己的脸。
“真巧啊。”林梦茵对他点头,寒暄几句。
池一笑着答话,几句话说得周道妥帖,一眼都没有多看她。他旁边跟着的郭瑛和她悄悄眨了眨眼睛,逗得她一笑。郭瑛比比肩膀,用口型问时雨怎么扛上机器了,时雨无声道“一会儿说”。
两拨人就这样擦肩而过。
回到胡子旅店后,工作人员吵吵闹闹,都在做离开的准备,提前收拾旅店内的拍摄用具,小声地讨论着宋威廉的事。
“宋老板就不回来了?”
“听说他不是真的旅馆老板,就是个吉祥物,营销的招牌。签合同的真老板让咱们继续拍了,和他都没关系。”
坐在高架梯子上的人拆摄像头的同时,不忘笑话他几句:“怪不得叫宋老板,这下果然被送进去了!”
“……”
议论声从门外隐隐传来,时雨独自坐在休息室的布沙发上,打开手机,停在和池一的对话页面。
怎么和他说?
她打下“我在休息室”,加了一个逗号,想了十分钟,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肩膀一阵刺骨胀痛,她下意识活动关节,更疼了,没注意到,这带着逗号的半句话就这样发了过去。
全身又酸又麻,双腿如同灌铅,扛机器的确是个体力活。
明天还是自由活动吗,去哪里?
郭瑛给她发了消息:【快来!上次说的面包店的点心我又买了,现在还是热的!你必须尝到!!!】
后面加了整整三个感叹号。
想尝,但她回来了,那池一应该也会一起回来吧……
时雨一叹气,干脆斜斜倚在沙发上,困意席卷,不到五分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隐约中她听到雪落在屋顶上的声音。
总感觉雪下得比前几天更大了。之前的雪像是一种怡情,是为了保持着白霜镇原有的风貌而下的,如今的雪却像是要铺天盖地地摧毁、压垮整个城镇。
下得像是泄愤。
就算在做梦时,她也在想着该怎么和他说。一旦约了他,就算下暴雪,不论是哪,他都肯定会去的。
他会去,说不定去了之后根本不露面,转天装作他根本没去过,但是他肯定会去……他就是这样的人。
只有一天时间了,到底应该去哪里呢。
似乎有谁进屋了。她想睁开眼,结果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不自觉皱起眉头。
应该是有人进来了,虽然脚步声很轻。这时候谁会来?
那个人在自己的身边停住了,沉默了许久,很轻很轻地说了些什么话,但一句也听不清,全像是雪声,燃烧声,风声,是分辨不出具体意义的声音。
很久之后那个人才说。
“好恨你。”
是池一。
她骤然清醒。也正因为这清醒,她还无法睁眼。
要解释的东西太多了,误会和现实早就缠成了一团漆黑的乱麻。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好像黑暗已经占据了她身躯以外的整个世界,她一睁开眼,自己也会被这团深不见底的黑暗整个地吸进去。
然后她听到池一的声音很近很近。
“你醒了?”
那虽然是个问句,下的判断却是笃定的。同时,这样的距离,听他说话,就好像是在听从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来的声音。
也是这样的距离让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和她的脸一定离得很近很近,近到……几乎要亲吻在一起。
“……”
他到底是知道我醒了,还是在确认?
灼热的呼吸声越来越近,似乎在看她还能装多久,会不会被他吓得睁开眼,惊慌失措地将他一把推开。他会欣赏自己无措的样子吗,就好像在酒桌上,他那么热衷于看到自己为他惹下麻烦。
如果自己不睁眼,他就真的会吻下来吗?
奇怪的是,她并不排斥。
或许他是唯一一个她不排斥的对象。
就在二人的唇即将贴在一起时,他停下了。
“真可笑。”
他撂下一句讽刺,起身快步离开,清晰的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
怎么还骂我。
过了整整一分钟,时雨才睁开眼,转头,瞥见桌上放着三帖红底白字的膏药,上面压着一个小小的胡萝卜挂饰。
她忽然觉得,那句话可能不是在骂她,而是他在骂自己。
她想去追他,又想到他房里还有摄像头,觉得不妥。
恰巧,郭瑛喘着大气,风尘仆仆走进休息室,时雨把东西往裤子口袋一塞,向她搭话:“对了,郭瑛,明天可以换个班吗……”
“明天?”
“是啊,就明天一天。”她甚至在心中编好了谎话,就说自己有朋友想见他,想要签名,或者干脆说自己就是他的粉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还没看群里消息吗?今天这一站杀青了。”郭瑛解释道,“要是明天再录一天,大后天才能走,但大后天的飞机都停飞了。航空公司同意把咱们的班次调到明天,导演组说今天杀青。反正最后这个环节不重要,素材不够也没事,以后拿室内采访补。”
她噼里啪啦介绍了一堆,时雨的面色却愈发迷茫。
“你还没玩够,还是还没干够活儿啊?”郭瑛打趣道。
“我是还有事没办完。”时雨苦笑。
“但是有个东西,你的确不能错过。”郭瑛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袋,献宝似的打开,“当当!”
袋子里面装着各种动物形状的浅棕色小饼干,只有指腹大小,儿时似乎经常吃这种小零食,之后就没怎么见到过了。
她无心吃饭,随意捏起一片,一口咬下,却被味道惊艳。饼干酥脆,牛奶的味道丝滑地口中散开。这还是已经冷掉的饼干,要是还是热的,真不知道会有多好吃。
时雨惊讶:“的确好吃诶!”
“对吧!每个的动物的口味还有一点点不同,是拿不一样的模具烤的。都试试都试试!”
她笑着示意时雨多吃几个,像是想看她的反应,时雨一块一块地吃起来,不同动物的调味一样,但形状不同,导致口感产生了细微的差异。
她每吃一块之前都会看一眼,被自己吞掉的是那种小动物——大象,青蛙,鱼……
吃了七八块,她捏着一块看不出是什么的饼干问道:“这是什么动物?”
郭瑛笑嘻嘻道:“你绝对猜不到。”
时雨好奇:“是什么?”
“兔子。”
兔子?
时雨:“为什么?”
仔细看,这饼干上动物的确有兔子的短腿和圆眼睛,但是偏偏没有耳朵。
郭瑛得意道:“老板说,这只兔子是她的恩人,那是一只没有长耳朵的兔子。所以,只要有人问,‘这是什么’,或者‘为什么这兔子没有耳朵’,它就又被一个人记住了。”
为什么这兔子没有耳朵。
这对话在很久以前发生过一次。
时雨喉咙干涩,艰难问道:“你之前说,老板是池一的粉丝?”
“是啊。”
“她年纪多大?”
“挺年轻的,应该是三四十岁?”
时雨忽然有些吃不下。已经吃下去的饼干也沉甸甸的,在胃里死死地往下坠。
时雨告辞道:“我先出去一趟,还有工作没做完。”
“哦,一会儿不一起回去了?”
时雨摇头:“不用等我了。”
她独自上了二楼,监控器果然都被拆得干干净净,她停在挂着“池一”名牌的房间前,敲了两下门,手伸到口袋里,捏着那三片膏药。
片刻,池一开了门,就站在门里低着头看她,不说话。
他的屋子里暖烘烘的,应该是开了电暖气,以至于他的棕毛衣上也染上了温暖的气息。
时雨鼓起勇气:“十一,谢谢你的膏药。能不能帮我贴上?”
她这样叫他,是希望他能心软。
池一果然听出来这话中不同寻常的味道,一歪头,温柔地笑道:“以前是不小心叫错。现在算什么,故意的?”
时雨:“我不知道雪会下这么大,拍摄会提前一天结束。”
池一轻笑道:“上天在帮你实现愿望。”
时雨摇头:“这不是我的愿望。我是想和你一起的。真的。”
“别对我说谎了。”他神色恹恹,伪装性的笑容褪去,比起愤怒,语气更像是疲惫与厌倦。
她想争辩,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池一道:“因为我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