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鹤阳说出最后两个字之前,秦鹤邻打断了她。
但还是有些晚了,剩下那两个字是什么不言而喻,方才还咧嘴笑的几人面色慢慢涨红,像被人戳破了什么,窘迫有之,气愤有之。
白梅客看向秦鹤阳,她没再出声,上挑的眼在那白牙猎户身上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而后又成了先前懒洋洋的模样,松散地倚在椅背上。
她为何要说那样一番话?
成心要激怒这些猎户吗?
白梅客不明白,但方才是秦鹤邻止住了她,现在也应当由秦鹤邻继续下去。
哪怕现在这个场面已经尴尬到说什么都不对。
秦鹤邻没有道歉,就像在外他会顾忌白梅客的颜面一样,此刻同样要照顾秦鹤阳的颜面。
但他问了众人一句还要不要应征,若是不想,现在就可以安排人将他们送回去,耽误的时日也会尽量补偿。
话音落下,原本落在秦鹤阳身上的怨怼全都转移到了秦鹤邻身上。
并不意外,明面上他们三人是一起的,秦鹤阳完全能够代表另外两人,现在秦鹤邻开口,那他就是集火点。
思量片刻后,两个猎户表示自己想要离开,秦鹤邻微微点头,立刻着人安排车驾,另外每人又给了五十两作为今日的误工费用。
听到误工费足有五十两,又一人明显有了松动,秦鹤邻同样没有阻拦,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出去。
只剩下时霁和那个白牙猎户。
秦鹤邻又问了一遍,确定两人没有离开的打算,便派人牵来马,余下两人再简单比试一番决出胜负。
其实秦鹤阳说的并不完全错,她们这样的官家女眷,哪怕要学猎,也不会以靠射猎养活自己为目标。
能做到在平地上射中一只兔子就很好了。
所以就算要考校,也只是看看两人驾马射箭的本事,再深入的东西就算她们想学,应当也不会教给她们。
前两场比试都很简单,驾马绕场三周,期间还需躲避路上的障碍,时霁遥遥领先,到最后足足甩了另外一人一圈。
不过大多猎户进山第一选择都不是驾马,有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
轮到射靶时,白牙猎户面上浮现笑容,看来对自己的本事颇为自信,结果也的确喜人,十箭中八箭能射中靶心。
可他面上的笑容在时霁上场后消失殆尽,随着最后一箭射出,十支箭矢稳稳当当插在正中央。
过于平淡的比试,没有一波三折,秦鹤阳在最开始还有点兴趣,到了后面也懒得再看下去。
下场时时霁经过白牙猎户,语气平缓,好像方才骇人的成绩于他而言只是随手之举:“你还要比吗?”
比试结果已经毫无悬念,哪怕最后一局也不见得能比过时霁。
那白牙猎户咬着牙握着拳,却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时霁点点头表示明白,继续迈步,平静地略过了他。
终于到了最后一场,同样不复杂,两人同时驾马进场,四周有下仆朝空中扔去雀鸟,一炷香的时间,中鸟多者胜。
那白牙猎户选了第一局赛马时他选的马,上场时面色凝重,呼吸急促,看起来有些紧张。
时霁却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悠闲,哪怕负伤,这样的比试对他来说也不值一提。
他是怎么被养成这样的?
白梅客进庄子时时霁已经在那里住了很久,和罗浮被买来不同,她从没听时霁谈起他的过往。
同住的那五年里,时霁早出晚归,身上常有负伤,但本事却一日比一日好。
而像他这样被义父教养大的死士,按理来说应当还有很多,但除了时霁外,白梅客并未见过旁的。
锣声响起,白梅客回过神,便有一只雀鸟略过她的眼前,扑棱着羽翅飞向天空,它已被困了许久,这是最后一次飞翔的机会。
只是它甚至没有飞到看台檐上的高度,一支利箭射出,穿透它的双眼,啪嗒一声直直掉落在地。
箭尾系了红绳,是时霁的箭。
好几只雀鸟一齐放出,一时间场上两人来回奔驰,搭弓射箭一刻不停。
时霁一发又一发的箭射得又快又狠,好像全然没有了比试的心思,只想迅速了结了这场比试。
簌簌落下的一片红色系带中,蓝色系带是那样渺小,稍不注意就会被完全淹没。
这同样是一场没有意思的比赛。
在场人的目光几乎全部落到了时霁身上,没人注意到那个白牙猎户在朝空中射了一发空箭之后,立刻调转了箭头。
下一刻,场内响起凄厉的马鸣,时霁所乘的那匹马几乎是瞬间发狂起来,灰白的后腿处鲜血直流,一支系着蓝尾的羽箭晃晃悠悠。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时霁在感觉不对劲的第一时刻扭身下马,可他当时正在拉弓瞄准,加上腰腹有伤,动作便有些迟缓,即便反应很快,但小腿还是被乱踏的马蹄踩了一脚。
白梅客瞧得真切,那一脚可不轻,时霁半张脸都白了,忍着痛在地上滚了一圈,这才堪堪躲开了下一脚。
“扣住他!”那白牙猎户还要动作,白梅客立刻下令,周边人这才反应过来,可那人手上有武器,加上骑在马上,旁人一时竟近不了身。
他像是看出一圈人的无可奈何,竟痴痴大笑起来,目光在演武场上扫视一圈,很快锁定了勉强用一条腿站立的时霁。
他的腹部已经开始渗血,本人正忙于脱离马发狂的范围,不一定有余力躲避白牙猎户的攻击。
白牙猎户再次摸箭挽弓,这个动作白梅客已经看过无数遍,哪怕要她现在学着上手拉弓她也能做得有模有样。
虽然一直被时霁压着打,但那白牙猎户本人也的确是个优秀的猎人,白梅客完全相信,只需他稍稍一松手,箭尾就会没入时霁的胸膛,蓝色的布带会在他胸前悠悠摇晃。
他为什么要杀害时霁?要怎么阻止他?
白梅客攥紧了拳,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或许她的担忧过于明显,一旁的秦鹤邻见此皱了皱眉,却又很快平复了表情。
线香无声地向下燃烧。
秦鹤邻没有再看时霁,而是抬手去取搁在一旁的弓。
这一瞬间的空隙,白牙猎户竟像背后长了眼似的调转箭头,指的方向……正是白梅客!
没给她一点反应的时间,羽箭破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声响,直朝她心口而来。
她会死。
意识到时,箭已距她不到一尺。
刀剑劈来时人是反应不过来的,白梅客想动动腿躲开——哪怕她清楚应该躲不开,可双腿却像是被人钉住了似的,无法移动分毫。
箭头逐渐和五年前朝她劈来的刀刃重叠,她却依旧连躲开都费劲。
五年的时间,她没有一点长进。
罗浮的惊叫在身后响起,白梅客却听不清她在呼喊什么了,眼中只有那支箭,朝她越来越近。
下一瞬,有人拽着她的胳膊向旁一扯。
左臂隐隐作痛,白梅客渐渐苏醒过来,偏过头,箭矢整个头都没入了身后的木椅,只有箭尾还在簌簌摇晃。
她还活着。
救了她一命的,坐在她右边的……白梅客僵硬扭头看去,秦鹤邻已经收回手,展臂拉弓——动作比场中两人还要漂亮优雅。
他眼神平静,双臂坚实稳定,没有丝毫晃动,像一块石头雕琢而成。
随着他右手指尖的微微松动,箭矢射出,正中心口。
白梅客忽地想起方才秦鹤邻在演武场上没射出的那一箭,如果她来时没有惊动秦鹤邻,那一箭一定会不偏不倚射中靶心。
白牙猎户轰然倒下,秦鹤邻没再多看他的样子。
缓缓放下弓,扭头对上她的眼,或许是她惊魂未定的样子实在可怜,秦鹤邻几乎是一瞬间就软了眼神。
“别怕,别怕,没事了。”他揽上她的肩,并不强硬地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脊背,语气近乎温柔。
白梅客与他的胸膛之间留有空隙,却能很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浅淡的皂角香,不知是不是方才同样惊着他了,搭在她肩上和抚在脊背上的手冰凉,透过衣料缓缓安抚住她惊悸的心脏。
柔和的安慰一下一下在耳边响起,过去好像同样有人在她受到惊吓时这样安慰。
白梅客眨眨眼,深吸了口气,抬手推开了秦鹤邻:“我没事,那人……”
秦鹤邻一箭要了他的命,现在一群仆役正在收拾尸身,黑红的血迹蔓延了一地。
秦鹤邻动了动手指,虽知道她不会怕,却还是不想让她看到那样血腥的场面。
攥了攥拳,秦鹤邻道:“我会派人去查。”说话时尾音又轻又柔,像在哄她。
白梅客认认真真看着那人,他死时还在笑,此刻洁白的牙齿漏在外头,眼睛蹬得很大,看着有些渗人。
她已经许久没有那样直面死亡的胁迫了,上次是流放路上前来追杀她们的杀手。
这次又是谁想杀她?
白梅客的脑子很清醒。
等到最后一场比试才动手,是因为只有这一场比试会予他马匹与弓箭,先对时霁动手是因为时霁能力远超于他,得率先处理掉,甚至他把握了秦鹤邻取弓箭的那一瞬。
可见对方有所预谋。
除了秦鹤邻之外,还有谁想杀她?
是从前流放路上杀手的一路人吗?
白梅客眉头紧皱,但线索太少,到这里就思考不下去了,要是秦鹤邻没有将他杀了就好了。
“大嫂?大嫂?”耳畔传来陌生的呼唤,白梅客回头,秦鹤阳指了指她左臂。
低头,那里方才被那支箭擦过,伤口不大,正汩汩流着血。
原本那支箭是朝她心口去的,被秦鹤邻一拽只伤了胳膊已经很好了。
秦鹤阳还算镇定,那支箭现在还插在两人之间,她也只是微微白了白脸。
秦鹤邻在另一侧,现在也注意到了伤处,眉宇间的褶皱更深了几分:“我带你去找医师。”
留在这也没什么事了,白梅客点点头,才走了几步,余光又看见场中站得歪歪扭扭的时霁:“……那这场比试的结果?”
秦鹤邻步子一顿,目光在她面上凝了凝,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半晌,依旧温和道:“他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