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秦鹤邻先前答应过白梅客可以回徐府,但七日的时间实在太长。
却不料秦鹤邻才听完便一口应下。
或许是她的意外太过明显,秦鹤邻轻轻笑了笑:“周尚锦的事更当紧些,后头几日我应当也是回不了府的,与其将你困在这里,还不如出去松快些。”
“府中的事就交由庆安,你定好了时日去找六五,他会给你备车。”
自从秦鹤邻将对她的喜欢显露出来后,面向她时便温和了许多,连话也比平常多。
白梅客沉默地看了一会秦鹤邻,轻轻点了点头,而后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
挺有意思的,之前身份暴露时她还改不了在秦鹤邻面前做戏的习惯,现在知道他心悦她反而能更无礼地直白表达自己的心情。
或许从她心底,秦鹤邻就是被她从前温婉的模样欺骗了才心悦她的。
目送着白梅客离去,秦鹤邻还没收起笑,六五便从外头进来:
“世子,国公爷请您过去。”
六五心中有些不安,上次秦国公秦观找世子还是三年前,那时世子才考中状元,本是件大喜事,可被国公爷叫去才说了一刻钟的话,出来时竟少见的动了气。
不过世子就算动气也不会朝他们下人发火,六五之所以记那么清,是世子出来后竟打算上奏陈情免去他的功名!还是宛恒阁老出面才劝住的。
而今国公爷正卡在擢升的关口要找世子,六五实在是怕会再出什么事。
要是这次世子出来被气得要辞官,他是不是还得找一次宛阁老?
秦鹤邻闻讯面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淡颔了颔首。
从前他还有心思猜测秦观的心思,活了这么久,却也不在乎了。
迈入宁安堂后室,这里一如他记忆中那般昏暗。
秦观常年不开窗不见人,进门后木质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连空气都潮闷,秦鹤邻眯了眯眼,适应了片刻才勉强能看清其中情形。
家装摆设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搁在窗边的边几还是娘亲在世时挑选的。
算上前世,他已有七八年没来过这里了。
循着记忆,秦鹤邻走到烛台前,也不管秦观如何想法,兀自点燃了蜡烛。
微弱的火光燃起,照亮了眼前一亩三分地方,秦鹤邻举着烛台转身,没有给立在角落的那道黑色人影分去多少目光,径直走向内室。
秦观躺在重重叠叠的帷幔之后,秦鹤邻看不清他的脸,也不打算看见。
“您还能说话吗?”
烛火明明灭灭,他的声音平稳坚定,那些对于秦观的恐惧和愤恨早在时间流逝中无法再中伤他分毫。
厚重的帷幔动了动,像是气尽之人拼尽全力才呼出的一口气。
秦鹤邻站在不远处,看见两根枯瘦的手指试探着拨开帷幔,却并未成功。
他曾经惧怕的人,现在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可悲的样子,渺小又微不足道。
秦观没能拨开帷幔,他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你……给我把蜡烛熄了。”
秦鹤邻没有动,平静得像一尊石像:“您教过我,不要做自己做不了的主。”
不是讽刺,不是顶嘴,只淡然地讲述秦观曾经教给他的东西。
秦鹤邻以为自己忘了,但此时此刻,那些答应却没有践行的承诺,那些被摔死的猫儿犬儿却全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足够让他对这堂课终生不忘。
秦观却像是被气到了,他久久不语,秦鹤邻只能听到像破旧风箱一样刺啦刺啦的喘息声。
方才隐在黑暗中的男子默不作声地上前斟了一杯水递到帷幔里,却直接被秦观一掌拍掉,杯子掉在被褥上,撒出的水缓缓渗透进去。
真不知道方才连帷幔都拨不开的人现在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秦鹤邻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男子没再多动,悄无声息地退下。
许久,秦观才稍稍平息下来,说出的话却残酷无比:“你得杀了那个女人。”
谁?
秦鹤邻微微偏了偏头,没有做声。
沉默是无声的挑衅,秦观像是被什么触怒了,一下子暴躁起来:
“杀了她!杀了她!我让你杀了她!”
他反复重复这句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却始终不向秦鹤邻透露出更多讯息,秦鹤邻手中的烛火微微跳动,眼底渐渐凝起寒霜。
但他还是未出一声。
他一直在那里等着,直到秦观耗尽所有力气,躺在床上苟延残喘,这才抬手捻熄了那点烛光,而后没再多待一息,直接转身离开。
那男子就等在堂厅内恭敬接过秦鹤邻手中的烛台。
秦鹤邻看着他,平声道:“好好照顾父亲。”
男子点了点头,放下烛台向秦鹤邻比了个“是”的手势。
离开后堂走到院中时,秦鹤邻听到后方传来秦观暴跳如雷的骂声:
“滚!别碰我!”
秦鹤邻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随即步履不停地离开了宁安堂。
回到鹤华堂,他叫来墨行,先前派他去盯着彭三,现在看来是没必要了。
死士的名字是查不出来的,墨行盯着他的那几天,彭三去了徐府,去了码头,甚至去了寺庙,活泼得全然看不出是个身负重伤之人。
秦鹤邻阖着眼听着,直到墨行说到彭三买了个肉饼才忽然抬起眼,
“去查那家饼铺。”
墨行禀报的声音一顿,有些茫然。
那个肉饼铺子开了许久了,味道极好,连他也去买过,一直没听说有什么问题。
秦鹤邻看他一眼,他也只是猜测,故而没多解释,只吩咐道:“从供货商、房东,到七日内哪些人买了饼,只要沾点边的消息都要查。”
白梅客要去徐府待七日,秦鹤邻估摸了一下:“四日后送过来,有问题吗?”
墨行摇摇头,这对他来说并不难,甚至有些杀鸡牛刀:“那属下……就退下了。”
正好在门口碰见六五匆匆回来,墨行想起府上那些传言,笑着同他打招呼:“五爷这是去哪?”
六五一下子皱起脸:“那些小的瞎叫,您凑什么热闹?府上新来一个叫彭三的狩猎师傅,我去给他安排住所了。”
墨行面上的笑僵了僵,脱口而出:“世子知道吗?”
六五被他问得莫名:“世子没发话我哪敢做这个主啊?得了,我还得回去复命呢。”
说罢六五拍拍他的肩,径直去了数典阁。
徒留墨行留在原地心情复杂。
若他没猜错,这个彭三就是那夜在少奶奶房中留宿的那个吧?
世子明知道这个还专门在府上为他辟了间房,真是……心胸宽广啊。
墨行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在自己面上组成一个合适表情,片刻后干脆放弃,木着脸离开去做秦鹤邻安排他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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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梅客很快定好了日子,她没多少行装,翌日就可以动身回徐府。
秦鹤邻应当给六五安顿过,六五闻讯没有多言,利落地安排好了车驾。
直到远远看见候在徐府门口的人,白梅客才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这样容易就回了徐府。
徐昀成今日去衙上任职不在府上,明余派了身边的章嬷嬷来迎人。
章嬷嬷极瘦,因上了年纪眼皮上的肉全都没了,只剩下眼皮耷拉着,遮住了半幅瞳仁,偶尔抬眼时却露出精明的光。
“小姐回来了,夫人早在府上等着呢,您先前的闺房也收拾了。”章嬷嬷迎她下马车,一举一动雷厉风行。
行装自有小厮拿到房中,白梅客得先去拜见明余。
她对明余的印象很深,在她成长的这些年里,明余是少见的热忱直白,尤其是偷偷塞给她银票这一点,更是独一份。
白梅客一向不擅长应对这种自来熟却没坏心的人,只是今日见明余,却发现她好像有些不对。
她倒是在尽力遮掩,热热闹闹地请她吃了一堆京中女子间时兴的小食,只是明余实在不擅长掩饰,白梅客没办法装作看不见那些担忧的目光。
叹了口气,白梅客咽下口中糕点,看向明余:“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明余一愣,下意识反驳:“没有没有。”
白梅客点点头,她既然不打算说,那她也不是多事的人,可正要揭过时,明余却又偷摸用不放心的眼神看她。
白梅客:“……您还是说罢,您这样我不自在。”
明余这才抿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捻了块牛乳糕,咬了一口后小心翼翼地道:“那你别怪我这个后娘多嘴啊。”
“自然。”白梅客一口应下,“您直说就是。”
“咳。”明余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渣,皱着眉组织语言,好像怕极了自己说错一句话会伤到她的心,“国公府……是不是对你不好?”
白梅客被她问的有些懵然:“您怎么会这么想?”
说罢,又很快反应过来,明余不知道她的身份,自然只当她是寻常出嫁的女儿,成婚不到两月就回娘家久居,自然是不对劲。
未免误会,白梅客直接解释:“并非如此,国公府待我极好。”
哪怕是秦鹤邻,也绝对没有委屈过她。
“今日也是因为清明将至……”白梅客后续的话突然淹在唇间,无法继续下去。
若是要给明余解释,自然是要说清明将至,她回来给徐昀成的原配李夫人上香,可明余为续弦,听到这个会不会不高兴?
明余对她体贴,白梅客不是很想在这种情况下让她尴尬。
可明余也不是笨的,只听到清明二字便也知道白梅客后续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也知道白梅客停在这里是对她的体贴。
她面上的笑真挚了些:“原是如此,是我想多了,不过后日你长姐也要回来祭拜,不若你们一起?”
长姐?
白梅客脑海中很快浮现一个手镯,成婚添妆时,有个自称是徐家大小姐挚友的女子,当场褪下了自己腕上的手镯送给了她。
那是个成色极好的碧玉镯子,现在还在白梅客的妆奁里搁着。
但说实话,那个女子长什么样她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白梅客做出好奇的样子:“我记得,成婚当日有个说是与长姐关系极好的女子还给我送了礼呢。”
明余恍然,笃定道:“你说的应当是芙儿当年在云州出游时认识的那个姑娘。”
白梅客:“只是当时没留下姓名,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着长姐这层缘分,也该去拜访一下。”
明余:“那位小姐来头可不小,是平成郡主的长女,掌上明珠般的宝贝,名陆梧欢。”
平成郡主的长女……不就是,周尚锦的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