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人，陛下还在处理政务，您在此稍后片刻。”皇帝身边的唐三百挂着滴水不漏的笑请秦鹤邻在偏殿稍候。

要说这唐三百的名也有意思，据说他与皇帝初逢时皇帝还未登基，他只是宫里一个打理御花园的小太监，打扫完了也不回屋，就蹲在假山后头拿一本《唐诗三百首》悄摸看，皇帝见了问他看什么书，他就指着书封说“唐三百”，唐是他的姓，除此之外竟是除了数外什么字都不识，皇帝看着好笑，赐他“三百”为名，却也大发慈悲，让这个一心向学的小太监到身边伺候笔墨。

多年过去，也学了些本事，而今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宫中谁见了都尊称一声“唐公公”。

秦鹤邻颔首应下，唐三百见此离开自去皇帝身边伺候，整个偏殿只剩下他一个人。

夏睿死了，扯不上陆温，皇帝自然是要见他的，只是秦鹤邻没想到会这么快，甚至他还没看到夏睿的尸体便奉旨入宫。

而除了他之外，陈云驰与夏翀同样入宫，但此刻候在偏殿的却只有他。

线香从顶端燃至中央时，偏殿门再次被推开，唐三百出现，请他到御书房面圣。

皇帝畏寒，宫中任何他可能去的宫殿永远用不知什么法子保持一个人待着有些热的温度，同样常年熏香，迈进后充盈着浅淡的檀香。

秦鹤邻撩袍下跪行礼，皇帝刚批完一摞奏折，此刻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好似没听到秦鹤邻的请安一般，直到唐三百将热茶放到其手边才微微睁开眼：

“起吧。”

目光始终没落在秦鹤邻身上，前世在皇帝身边多年，秦鹤邻很清楚这是他不高兴的表现。

而他此刻完全不知杀害夏瑞的凶手，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秦鹤邻站起身来，便听皇帝在上首缓缓出声：“夏睿，好端端怎么会在今日死了？”

秦鹤邻垂着头，据实相告：“臣不知。”

“放肆！”

秦鹤邻噗通一声跪到地上，他看不清皇帝的神情，也不知他的放肆是指谁，皇帝不问，他便谨慎地不做声。

片息之后，他听见衣料摩擦之声，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向他走来，皇帝下了御阶，从秦鹤邻的角度只能看到玄黑的鞋面与衣摆停在他身前。

“那你知道什么？”他的声音低哑，含着危险的意味，像是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下一刻就会吞噬处在下位的秦鹤邻。

但秦鹤邻依旧面色不改，淡然地垂眸看着面前的那方鞋面，这样近的距离，他能清晰地闻到皇帝身上常年的药味和熏香。

秦鹤邻腰背挺直，只将头更低，道：“臣只知，有人想让陛下您不痛快。”

此话一出，皇帝一怔，就连一旁侍候的唐三百也忍不住为秦鹤邻捏了一把汗。

皇上可是天子，怎么能有人敢给他不痛快，秦大人这样说，只怕是会触怒皇上啊。

但出乎意料，皇帝却在一瞬间的怔愣后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大步走到唐三百旁将他手中端着的茶一饮而尽，随即大马金刀地坐在宝座上：“你先起来。”

待秦鹤邻起身，他叩了叩玉雕茶盏，眼底兴味盎然：“那你觉着，是谁想让朕不痛快？”

秦鹤邻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半分动作，语气也未曾更改：“臣不知。”

再听到这句话皇帝已经不急着动怒了，他向后倚了倚，随意道：“对夏睿动手，想让朕不痛快的难道不是陆家的人？”

秦鹤邻的姿态很恭敬，闻言没有半分犹豫：“陆国公也清楚，若让陛下您不痛快，陆家也会不痛快。”

就算要保陆温也不是用这么蠢的法子。

皇帝唇角的笑慢慢平成一条线，眼底闪现危险的光芒：“你的意思，是有人想黄雀在后，算计朕，算计陆家？”

秦鹤邻默了默，依旧说出那句说了无数遍的话：“臣不知。”

其实他总觉得，这人杀了夏瑞，目的并不是扩大皇帝对陆家的不满，而是为了保护谁，只是他不知凶手是谁，自然也不知道那个被保护之人是谁。

这样无凭无据的猜测，当然不能告诉皇帝。

上首皇帝沉默了片刻，抬了抬手指：“找到他。”

-

御花园。

贵妃仪仗拖了很远，赵蓁伴在夏华身侧，仰着下巴倨傲地点评目之所及的葳蕤花木。

有些恰如其分，有些词语说出来不免就有些过分了。

但夏华却只是缓缓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随着儿子的点评给这几株花木投去几分余光，时不时点头赞同，母子俩带着一致的审视。

听见远处有动静，两人齐齐侧目看去。

夏翀与陈云驰来此，看到的便是两张极像的精致面庞，狭长的眼尾扫视着他们，带着微不可查的傲慢和居高临下，身后厚重华丽的花丛与仪仗反而成了最恰当的背景，莫名让夏翀想起了山林间的母虎带着幼崽巡视领地。

夏翀下意识脚步一顿，反应过来后心里涌起些恼火。

这个女人怎么敢这样看他的？曾经要靠跪在他面前才能讨得一点活路的东西，以为成了贵妃就可以压在他头上了吗？

带着这样的想法，以致他在向二人行礼时语气听起来也并不是十分客气。

“见过三皇子，见过贵妃娘娘，一段时日不见，您容光比从前更甚了，只怕新进宫的那些娘娘都望尘莫及吧。”

谁不知道现在皇帝偏宠一个才入宫的御女，夏华一个靠脸才爬上来的贱婢，哪怕现在得势了，一把年纪了开始读书识礼了，不也一样得紧着自己的脸。

夏华还没说什么，一旁的赵蓁却先笑起来，笑声有些尖锐，周围熟悉这位三皇子的人一听便知他要开始挤兑人了。

赵蓁那双与夏华极像的狭长的眼在夏翀身上上下一扫，薄唇微微勾起：“许久不见表舅，您的姿容也更甚从前，这官服穿在身上甚是窈窕。”

夏翀平生最恨两件事，一件是过于女相的面容，一是很容易便消瘦下去的身躯，赵蓁此言无异于扎着他的心窝窝说话。

可恨的是他表情语气都柔和至极，看起来完全没有嘲讽的意思。

夏华在一旁以扇捂唇，低低笑出声来，夏翀一口气没上来，还想再说几句，旁边的陈云驰按住他的手：

“夏将军少说两句吧。”说着向对面两人见礼，“见过贵妃娘娘，见过三殿下。”

夏华让他平身：“陈将军今日入宫来见皇上吗？怎么不去御书房？”

陈云驰点了点头，解释道：“陛下此刻正在见小秦大人，让我们晚些再过去。”

“小秦大人？是秦国公府那个才入仕的孩子吧，早些年见过，实在是好样貌。”夏华转了转扇柄，笑道，“怎么今日都进宫了，出了什么事吗？”

“娘娘还是不要妄议政事了。”陈云驰之前，夏翀便抢先道，说着干巴巴地看向陈云驰，“此处日光太盛，陈将军若还要在此，那在下便恕不奉陪了。”

是想带着陈云驰和他一块离开。

陈云驰闻言却是风度翩翩地笑了笑：“此处日光太盛吗？那正好，这几日忙着昭狱的事，人都霉了，趁此好好去去霉才好。”

大有你要走就走反正我不走的意思。气得夏翀倒吸一口气，气冲冲甩了甩袖子离开了。

直到见不到他的踪影，陈云驰这才悄悄上前了半步，低声道：“夏睿死了，皇上唤我们几人进宫。”

夏华看了一眼后头，一行侍女心照不宣地退后，她这才慢悠悠地摇了摇团扇，由赵蓁搀着继续往前走：

“牵扯不到宫里吧？”

陈云驰坠在后头，轻声道：“娘娘放心，不日陆温也会处理干净的。”

夏华唇畔溢出点笑，说着叹惋般摇了摇头：“说来也可惜，若不是夏翀表兄非要当那次审，有你在，原本也不用担心夏睿说出点什么的。”

她面上露出怀旧的神色：“夏瑞那孩子也算是我半个弟弟，就这么死了还真有些可惜。”

一旁瞧花的赵蓁闻言倒是偏了偏头，讥道：“那种货色死了也是幸事，今日不死来日判刑也是个死罪，娘可别可惜他了。”

赵蓁这几年常在外领兵征战，最恨夏瑞这般借着军戎发财的人，现下听得死讯只觉得心里痛快，况且也知道夏华曾经在夏家过得不怎么样，嘲讽起来更是没有顾忌。

他说的不客气，听得夏华和陈云驰忍俊不禁。

恰这时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来传召，看见这幅场景一下子愣了愣。

怎么看起来，这才像一家三口呢？

只是这个念头才出来一瞬间便被打消，他上前请陈云驰去御书房面圣。

到御书房前玉阶上恰好碰见秦鹤邻出来，面色平静，瞧着不像有什么事。

经过时听唐三百对秦鹤邻道：“晚些时候还请您去重华殿一趟。”

陈云驰皱了皱眉，待不见人后才看向唐三百：“小秦大人怎么就要去趟重华殿了？”

唐三百笑着为他引路，一边道：“您有所不知，方才陛下已经下旨，让小秦大人为七皇子讲学了。”

陈云驰眉心一跳。

七皇子，是夏华的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