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所说的话并不多,但好在每一句都蕴含足够的消息。
白梅客在院门口找到了六五,并未在意他唇角没擦干净的糕点渣滓,只吩咐让他请府医来为国公爷诊疗。
吓得六五张大了嘴,心道自己这才一会不在怎么就要找府医来了。
白梅客眨了眨眼,很无辜的样子:“年龄大了,总会有些病病痛痛的,这是常事,你快去吧。”
六五一噎,莫名觉得白梅客说的不像什么好话,但到底记挂着秦观,没多犹豫便去叫人传府医。
白梅客独自一人回了院子,守门侍女还是当时叫她去宁安堂的那个,见着她像是心虚一般死死垂下头。
白梅客没打算和她计较,吓唬吓唬一下就成了。
房中罗浮不在,白梅客趁着她没回来换了身衣裳,穿戴完毕就见罗浮抱着煤儿的窝走进来。
煤儿这几日没见她,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扒着窝沿往出爬,无奈身子太小脑袋太大,摇摇晃晃了许久也没出来,好不容易探出半个身子,罗浮一个指头又将它摁了回去。
白梅客看得好笑,上前伸手到煤儿跟前,它粉嫩濡湿的鼻子闻了闻,便哼哧哼哧地爬到白梅客掌心,正正好被拢在手心。
罗浮被它这幅模样弄得有些无言,小声骂:“没良心的,也不知道这几日是谁给你端屎擦尿,这女人你见过她几面啊就往人家身上爬?”
俩人离得近,就算再小声白梅客也听到了,忙用一只手按住煤儿的两只耳朵:“孩子跟前,瞎说什么?”
说着又把煤儿抬到自己面前,轻轻拨了拨它的耳朵:“你以后可千万不能跟着罗浮学,她从来都不听我的话,好猫猫可不能这样。”
话虽是对着煤儿说的,但挑衅的眼神却始终望向罗浮,果不其然看到她气得瞪大了眼,眼瞅着就要张嘴开骂,两人之间的煤儿却忽然撑起身子,昂首挺胸地“喵”了一声,气势雄伟,活像只骄傲的小老虎。
白梅客与罗浮俱一愣,从前只听煤儿趴在怀里细声细气地叫唤,还是第一次听它发出如此嘹亮的声音。
两人一时也忘了要骂什么了,对视一眼,齐齐噗嗤笑出声来。
罗浮更是喜得捧着煤儿狠狠蹭了几下,吓得煤儿张牙舞爪地挣扎。
好一会两人才停下折腾,白梅客坐下将煤儿搁到腿上,摘下发簪用尾端流苏上下摇晃,引得它伸出爪子扑腾。
罗浮在一旁瞧着眉眼皆是喜爱,撑着下巴表情都化了:“方才秦国公叫你是为了什么事?”
白梅客摇摇头:“说不清楚,感觉他神智有些问题。”
“是个疯子?”
白梅客摆动的手一顿,煤儿一下子抓住最末端的珍珠,她回过神来,轻轻一挣,珍珠又滑了出去:
“也不能这么说,但瞧着他身上的秘事也是不少的,而且还像有个仇家。”
“仇家?”罗浮转了转眼珠,“难不成他这些年躲在府里不出门实则是为了躲避仇家?”
好大胆的猜测。
白梅客扬了扬眉,却也没说是或不是,只垂眸一点点回忆方才秦观说的那些话,从中简单拼凑剥离出蕴含的信息。
——有人要杀他,是个女子,在秦观眼中心机深沉,且仇怨甚至蔓延了两代人都不为过,秦观那么多年闭门不出,由此可见仇怨产生的很早很早,故而这人起码要与秦观同一辈。
这样的人……难道是秦观早些年负下的情债吗?
想了想她又觉得这个猜测荒谬,又不是话本,哪有那么多因爱生恨为情杀人的事。
正思虑着,煤儿却突然蹦跳起来,白梅客措手不及,手中簪子便被打到地上去了。
罗浮一直瞧着这边,便赶在她之前俯下身捡起来交还到她手上。
“您看您,这都拿不住。”罗浮不刺她一句就不舒坦似的。
白梅客瞟她一眼,用嘴型骂了一句“滚”,从罗浮手上拿过簪子,交接时却看到原本从她发上蹭下来的血迹已经不见了。
这没什么稀奇的,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趁她不在洗掉很正常。
但为何回来也不再问问她呢?
是忘了吗?
白梅客抿了抿唇,抬眸看了眼罗浮,她浑然未觉,仍看着煤儿挪不开眼睛。
“对了。”罗浮用指头逗猫,“方才庆安姑姑来过,说找您想告几日假。”
白梅客挑了挑眉,庆安这段时日一直帮着她处理府中事务,虽说是帮她,但大大小小的事宜其实也都靠庆安操心。
白梅客也知道她辛苦,曾想着要不要让她歇上几日,但庆安却好像并没这个打算直接婉拒了。
现在专门来找她商议告假之事,白梅客当然不会拒绝。
“她没说因着什么缘故吗?”
“那倒没说。”罗浮和煤儿玩的不亦乐乎,她一朝煤儿张开手,煤儿就会激动地张开四肢,连带着张大嘴巴,露出细小的几颗嫩牙,瞧着又凶又亲,“不过瞧着像是什么要紧事,后日就要离开。”
“这么紧?”白梅客有些讶异,“那你去唤她来吧,我早些给她批了条子,也好让她早点收拾东西。”
罗浮正玩的高兴,闻言有些不痛快:“急什么啊……”
白梅客轻轻拍了她一下:“快去吧,回来也能接着陪它。”
她催了几次,罗浮这才念念不舍地离去,想着煤儿,连脚步也比平常快一些,但煤儿到底还小,醒不了多久,罗浮带着庆安姗姗回来之后便发现小猫已经缩回布窝里睡熟了,甚至还舒服地打着呼噜。
罗浮:……
要不是在庆安面前,她一定要好好发发脾气。
白梅客让庆安免礼,又为她赐座看茶:“我听罗浮说你想告几日假,是出了什么事吗?”
庆安面上带着得体的笑:“这等小事烦扰少奶奶了,也不是出什么事,只是后头几日要去见个人,得有四日回不来。”
“怎么能说是烦扰呢?我现在就批条子,你出行要是不便,再给你指辆马车吧。”白梅客坐到书案前,很快便写好并盖上了自己的手令,递给庆安,“您看看还有什么没安排妥当的?”
庆安面上的笑真切了些:“没有什么不妥的,往年老奴每年都出去一趟,从前也没有安排得如此体贴过,还是少奶奶仁心。”
“你帮我这么多忙,我多操心些是应该的。”白梅客收起笔,看庆安神情,还是忍不住有些好奇,“您这是去见什么人呢?”
这般年岁,要是去看子孙辈,还不如在京城定个酒楼客栈,哪有让老人到处跑的。
庆安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笑着摇摇头,表情有几分怀念:“是故人,我们约好,每年见一面。”
故人?那就是友人了。
白梅客看了眼一旁收拾笔墨的罗浮,若她们俩到了庆安这般年岁,应当也会以故人互称,说不准也会约好每年见几面。
虽然她同罗浮少不了吵,但她还是很自信,若是分开之后,罗浮一定会怀念她的,哪怕不怀念她,也会怀念煤儿——她一定会将煤儿随身带着的。
也不知庆安她们年轻时会是个怎么样的姿态,应当要比她们现在和睦一点。
不过说来……庆安她们年轻时,也正是秦观正当时吧?
白梅客眨眨眼,突然想问问庆安知不知道秦观和什么人结仇,但又担心她应当不愿意谈论主子的私事。
只是若不问庆安,她还能向谁打问呢?
眼瞧着庆安打算离开,白梅客没再纠结,直接出了声:
“姑姑,我有件事想问问您。”
庆安听完后有些惊讶,面上的表情也不复从前轻松,她沉默了许久,就当白梅客以为庆安不会说时,她却开口了。
后来白梅客问过为何要将如此辛密的事告诉她,庆安没有片刻犹豫,直言道,
——因为我也很恨他。
而蔓延仇恨几乎是人的本能。
故事并不十分复杂,其中的主角是距离她再近不过的四个人。
一个方才才被她驳斥过,现在还躺在床上,一个在隔壁府上无条件地恨着国公府所有人,另外两个早已长眠于地下。
当年的秦观与秦规可以称得上是京中最出众的两兄弟,同样卓越的容貌风姿,同样出众的文采斐然,甚至还有不菲的家世和大好的前途。
在他们两人之下,京中旁的男儿可以说是黯然失色,任谁见了不说一句怎会有人得上天恩厚,甚至这样被恩厚的有两人。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只是京中众人只会猜测何人能采下秦规这根名草,对于秦观,无人不知他同宛恒家的小姐宛枫青梅竹马。
白梅客是知道宛枫的,宛恒一辈子只有这一个子嗣,她从小跟着父亲识文断字,至今京中仍流传着她少时一字千金的故事。
而这同样出众的两人早已订下婚约,是京中人人称羡的一对璧人。
“而我庆安,就是自小跟在小姐跟前,是她最得力的女侍。”庆安说这话时昂着头,有点像方才煤儿昂头大叫的骄傲模样。
他们的婚事顺理成章,当日半个京城都被艳红的彩饰装点,成亲的队伍一路走,喜钱一路撒,说吉祥话的人从东街排到了西街。
而在秦观成婚不久后,一日狩猎回京,秦规在路过的一户农家里遇到了还是屠猪女的张南嘉。
据说当时皇帝已经思量着将秦规招赘纳婿,得知秦规要娶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屠猪女,秦培怀很是生气,足足打了他二十鞭子跪了三日祠堂,又见秦规毫无回转之心,这才在秦观的劝慰下松了口。
而这些事发生时,张南嘉也只是在屋里见了一次秦规而已,两人压根没认识。
气得秦培怀又把秦规揍了一次。
“但当时二少爷说……不管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在求娶之前,这都是起码的,自个态度得端正,不能做那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事,这种事也没有什么首选次选之分。”当时听到这番话时,庆安是愣了好久的。
就连宛枫听秦规这样说了之后也承认——情之一字上,秦观不如他弟弟。
但后来秦规还是入如愿了,这场婚事同样盛大同样美好,而兄弟两人也并未因为各自成家而生分,甚至更加密切,四个人既是亲人,也是挚友。
如果放到话本里,故事到这里应该也就结束了,但世事总要更难料一些。
一场变故,秦规没了命,秦观再也站不起来。
那时,秦鹤邻五岁,秦鹤随两岁。
京中无人不唏嘘的,如此天之骄子,竟落得个这样的结局,但唏嘘后,也就过去了,毕竟日子还要过,京中每日也有新的事发生。
又有一场婚事,大家得忙着讨喜钱。
但对于宛枫和张南嘉,事情过不去。
张南嘉九死一生生下一对双生子,还没恢复好原本京中的那些贵妇就已经将她抛之脑后。
她们谈论时兴的纹样和妆面,表面不说,暗中也会嫌弃张南嘉总是带着一脸愁色过于败兴。
而宛枫,她是国公夫人,有些交际张南嘉可以不去,但她必须得去。
可她也很难,丈夫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日比一日喜怒无常,曾经的好丈夫好父亲不见了,他咆哮埋怨,摔砸一切能触碰到的东西。
她们得照顾府上的众人,照顾年幼的孩子,头发一日日掉,身体一日日瘦,张南嘉开始闭门谢客,而宛枫就戴起假髻,浓妆艳抹地去参与那些她不得不参与的宴席,听着那些人嘲笑她不合身的衣裙和难看的假髻。
最终宛枫也没撑住,天光晴朗的某一日,她告诉庆安,想吃小时候最爱的枣鹅,那时她已经几乎吃不下饭了,庆安闻言高兴坏了,忙动身去买。
而宛枫就叫住她,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带上鹤邻一块去。”
等到他们赶回来时,宛枫已经自焚于房中。
庆安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我对不住小姐,是我的错……”
白梅客皱着眉,轻轻按住她颤抖的手,劝慰:“不怪你,这怎么能怪你。”
“不。”庆安哭着摇头,哽咽道,“我没做好小姐交代的事,我没带着小少爷去买枣鹅。”
白梅客一怔。
曾经秦鹤邻伏在她肩头对她说:“我很怕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