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十二年，对礼部侍郎之子张重靖来说，是个很不平静的年份。

宫中突然多出一位大皇子，而没过多久，两位皇子就都要选伴读了。

京城里开始热闹起来，毕竟皇子伴读的前程还是很光明的。

但大皇子的伴读跟三皇子的伴读完全不一样，张重靖不是傻瓜，自然也知道该怎么选。

可惜，贵妃娘娘挑来挑去，选了吏部尚书的儿子。

于是这天，张重靖爬上御花园的树，对着下面经过的大皇子扔了一个枣子。

树下的那人抬起头，四目相对。

张重靖对他的第一印象还不错，问道：“你就是那个新多出来的大皇子？”

“你是谁？”大皇子没有直接回答。

张重靖扔掉手里其它的枣子，从树上跳了下来，“礼部侍郎之子，张重靖，进宫来选伴读的，结果贵妃娘娘没瞧上我，这不，我只能另寻目标了。”

大皇子怀疑地看着他，“虽然都是伴读，但这三皇子的伴读之位和大皇子的可差得太远了，你是礼部侍郎的儿子，这点眼力都没有？”

“都是皇子伴读，能差多远？”张重靖走近了些，“你能在冷宫那个地方活到这么大，还顺利让皇上认下，我可不认为你是个笨蛋。”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皇子装傻，转身就要走。

张重靖赶紧拦下，直接道明：“别走呀，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才打听到你会经过这里的，等了好久呢，大皇子。”

大皇子这回也没再反驳，而是打量了他一番，认真道：“我给不了你前程。”

张重靖觉得他这态度太过消极，鼓励道：“皇上一共就两个皇子，你又是长子，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大皇子摊开手，原地转了一圈，给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戴，明显不华丽，跟三皇子没法比，“你看我的样子，不过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张重靖却道：“别这么灰心嘛，就算你将来只能当个王爷，那也无妨，我可以跟你去封地当个幕僚，造福一方百姓也很好啊。”

眼见大皇子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张重靖又凑得更近了些，肩膀撞撞身边人，热情道：“怎么样，你能白得一个家世不错、脑子灵光的伴读，我也不用回去被爹骂，两全其美呀。”

大皇子似乎有些无奈，大概也觉得他脸皮太厚了点，“万一合不来呢？”

张重靖无所谓，“反正只是陪你读书，又不是卖身，合不来再说嘛。”

“皇子伴读跟卖身可没多大差别，你若上了我这条船，可就再也攀不上贵妃那边了。”

“哎呀，我都不怕，你怕个什么劲？怎么样，行不行一句话！”

大皇子看着张重靖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道：“你不怕就行。”

最终，他张重靖，礼部尚书之子，成功做了大皇子的伴读，而吏部尚书的儿子郭公子做了三皇子的伴读。

——

少学馆的读书生活很充实，但有时候怎么说呢，也挺麻烦的。

张重靖无精打彩地坐在位子上，他当伴读已经有一段时间，亲眼见识到两个皇子所受的差别待遇后，他终于明白什么叫不受宠了。看起来他的前程真的有点堪忧，不过呢，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他现在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此时，聂太傅从外面走进，四个人连忙起身问好。

聂太傅让他们坐下，道：“今日我们来讲讲什么是为君之道？”

三皇子萧木桪好奇地看着老师，“为君？”

聂太傅和蔼地笑了笑，“就是学习怎么做好一个皇帝，你们都是我东齐的皇子，自然要学。”

“那您教我就好了，干嘛皇兄也要学？”三皇子突然语出惊人，“皇兄又不会当皇帝。”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张重靖坐在后头，忍不住斜眼打量三皇子，故意的？

大皇子坐在前面的位子上，微微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但桌下的手却紧紧攥住了衣服。

聂太傅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他看了三皇子一眼，复又重新端起和蔼的笑容，自顾自地讲起课：“所谓君王，肩上担着一整个国家……”

一堂有点漫长的课上完，聂太傅直接负手离去，大皇子心情似乎不太好，也先一步走了，于是屋里就只剩下一个皇子和两个伴读。

张重靖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三皇子却突然走了过来，十分自来熟地道：“重靖，我今天是不是说错话了？”

张重靖手下一顿，眼角余光朝还没有离开的郭尚书公子扫了一眼，有些不自然地后退一步，道：“三殿下，咱们两个好像没那么熟。”

三皇子满脸笑容，“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觉得很亲近，其实那天我想选你当伴读的，可母妃不同意。”

张重靖其实也有这种感觉，看到三皇子就觉得很亲近，但是……转头看向还在屋里的郭公子，眼见他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只能赶紧道：“三殿下，木已成舟，这事还是不要再提的好。”

三皇子似是什么也没察觉，“没关系，就算当不成伴读，我们还是可以做好朋友的。”

“哗啦！”

张重靖看着那位郭公子大力地把书本都揣进里挎包里，抿着唇，迈着重重的步子走出门，感觉头有点疼，又看向一脸期待望着他的三皇子，无奈道：“好，我知道了，我们是朋友，您今天也没说错话，可以了吧？”

“可我能感觉到老师不高兴了，皇兄好像也不大高兴。”三皇子却不满意这个答案。

见三皇子脸上似是真的很困惑，张重靖忍不住道：“您就不觉得刚刚在课上说的话有什么不妥？”

“真的有问题吗？是哪里？”三皇子焦急地问。

“您与大皇子是兄弟，为什么要说他不会当皇帝呢？”

“可他本来就不会当皇帝啊，母妃说了，这东齐的皇位以后会是我的。”

“贵妃说的就一定是真的？”

“那当然，母妃怎么可能会骗我呢？”

张重靖皱着眉头，“殿下，您今年也八岁了，不是三岁，该学会分辨别人话里的真假。”

三皇子十分迷茫，“有什么不对吗，皇兄只是一个宫女的孩子，身份低微，本来就没资格做皇帝呀。”

天哪，这话真是没办法接下去了，这家伙是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唉，陪皇子读书就这点不好，人家不好明目张胆去欺负主子，专挑伴读下手。

想诱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哼，我今天要是信了你，我就是个棒槌！

“啊！”张重靖突然惊叫一声，捂住了肚子。

三皇子被吓到了，紧张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张重靖面露痛苦，“三殿下，我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先走一步。”然后飞速地拿起自己的东西，往屋外奔逃。

张重靖跑出好远才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他有点后怕，“这宫里的皇子果然谁都不能小看，这心机太可怕了，差点就上了套！”

但事实证明，他好像错了，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位三皇子充分地展示了自己是个十分单纯的人。

是的，很单纯，就是这单纯，常常会扎到别人的心。

就在张重靖以为自己会这样在少学馆里一直充实而又麻烦地待到大皇子成年的时候，另一件大事又发生了。

安平十五年，吏部尚书获罪，全家流放，三皇子的伴读郭公子也一并被带走。

原本也就是三皇子再换个伴读的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万万没想到，这个人选落在了他的头上。

礼部尚书张大人的府里。

张重靖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我是大皇子的伴读，怎么能转头去三皇子那儿！”

张大人劝着儿子：“这不是情况不同了吗，当初三皇子的伴读之位被郭尚书抢去才让你退而求其次的，现在既然贵妃愿意找你，人往高处走，当然要改一改。”

张重靖愤怒地看着自己从小敬爱的父亲，质问道：“爹！您从小就教我忠孝仁义，可如今您却是要我做那背信弃义的势利小人吗！”

“你这孩子，脾气怎么就这么倔呢，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靖儿，你还小，这官场上的事没有那么简单，爹不会害你的。”

张重靖半点听不进去，“一臣不侍二主，要我去做三皇子的伴读，绝无可能！”

“你，你是读书读傻了吗！”张大人看着儿子满脸的固执，急得很，“这事皇上都同意了，你何苦要这么固执，那大皇子根本不受宠，将来也不可能当上太子，你在宫里也待了三年了，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我还是不愿意，我就是死，也绝不做背义的小人！”

眼见儿子怎么也不肯答应，张大人也没了办法，虽说他能强行替儿子接下这伴读之位，但他这副样子，指不定进宫又会闹出乱子，可皇上已经开了口……

张大人想了又想，干脆把儿子给关在房间里，派人看守不让他出门，然后火速进宫，一脸惶恐地道：“皇上厚恩，臣原是万分感激，谁料犬子突然染上极重的风寒，现在已经起不来床了。承蒙您看得起犬子，让他去给三殿下做伴读，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微臣，微臣实在是……”

安和帝没想到这张小公子居然会突然生病，“可有大碍？”

张大人苦着脸，“臣已请了大夫，现在看着倒是不至于伤及性命，可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彻底痊愈，万一拖上几个月，岂不是要耽误三殿下的学习？臣一想到此处，心中便倍感惶恐，不知这伴读人选能否……”

安和帝也有些犹豫，这风寒的确可大可小，万一真病上很久确实耽误事，“其实让他去做木桪伴读是贵妃的意思，但这病也的确是个问题，这样吧，爱卿先回去，朕再和贵妃商量一下。”

“是，微臣遵旨。”张大人僵着脸应下，虽然没能直接让皇上打消这个念头，但这结果也不坏，贵妃能去找别人最好，若是非要他家重靖，至少他还能有几个月的时间去劝儿子。

贵妃没有改变主意，而是遣了一位太医过来给张重靖看病，似乎是非要让他去给三皇子当伴读不可。

张大人好说歹说才把太医糊弄走，刚松了口气，又听下人禀告聂太傅来访。

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但人也不能不见，张大人紧张地去了前厅，“聂太傅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重靖。”聂太傅很平静。

“这……”张大人更紧张了。

看出了张尚书的顾虑，聂太傅直接道：“张大人不必紧张，我的弟子是什么性子我都清楚，放心，我有办法让他同意去做三皇子的伴读。”

张大人没想到他居然猜到了，想着儿子对这老师一向敬重，便也没再瞒着，“那就拜托太傅了。”

聂太傅被带到一处屋子前，张大人有眼力地带着守门的人离开，只留下隔着门的师徒俩。

聂太傅也没进去，对着紧闭的大门道：“重靖，你真的不愿意去给三皇子当伴读？”

张重靖在坐在床上，还在生气，听到老师的声音也没出去，“老师难道也是来当说客的？”

聂太傅道：“此事陛下已经做了决定，你若拒绝便是抗旨，你自己丢掉小命不要紧，想让这一大家子都给你陪葬吗？”

没想到他还真是来当说客的，张重靖要气炸了，“老师是拿我当三岁小儿好吓唬的吗？”

“伴君如伴虎，我这可不是在危言耸听。”聂太傅的声音很稳，“还好张大人治家甚严，关于你的态度没有流出去半点，否则，不等你服软，只怕贵妃先恼羞成怒，把大皇子给宰了。”

张重靖愤怒地向门扔了一个杯子。

听到杯子摔落的声音，聂太傅原地不动，继续道：“重靖，自贵妃来了东齐，这宫里已经死了六位皇子，各有各的死法，也不差再多一个。我已经向皇上提议，让你一个人做两位皇子的伴读，也省得咱们少学馆的人换来换去的。”

“嘎吱——”房门打开，张重靖看着聂太傅，目光沉沉，“我竟不知，老师原来是站大殿下的。”

聂太傅却笑了，“莫要胡言，老夫向来一碗水端平。此举，既是让三皇子多一个聪明伶俐伴读，也是让大皇子不至于失去唯一的朋友，更是让你不用两头为难，我可是很公正地为自己的三个弟子考虑，何来站队一说。”

话虽在理，可他今日过来便已是表明了态度，张重靖觉得自己真的从未看清过这个老师，“不愧是皇上最信任的聂太傅。”

“重靖，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今日过后，务必谨言慎行，时刻记着一碗水端平，否则，你就是在给自己，给大皇子招祸，明白吗？”

张重靖心情复杂地应下，“弟子谨记。”

过了段时间，张重靖的“风寒”好了。

时隔多日，再次走进少学馆的时候，这里只剩下三个人。

大皇子闷声坐在座位上，见他进来也没说话，而三皇子，兴奋地向他挥了挥手，“重靖，以后，你就是我的伴读了。”那笑容，一如既往地单纯而“刺眼”。

张重靖把桌子挪到两个人后面的中间，满心不是滋味地上完了今天的课。

下学的时候，大皇子又先一步起身离开，张重靖追了出去，一把拉住他，小声而又郑重地对他说：“素玄你记着，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大皇子的眼神变了变，可这时候，三皇子追了出来，张重靖立马放开他的胳膊，退后几步，和大皇子保持了距离。

也不知大皇子信没信，反正他是脸色温和地走远了。

于此同时，三皇子也来到张重靖的身边，笑嘻嘻地说：“重靖，你终于是我的伴读了，还好我跟母妃说得早，要不然她就选别人了。”

“你说什么？”张重靖的声音突然拔高一个度，“是你向贵妃求的？”

“是啊。”三皇子看着身边人的脸色，有些无措，“你怎么……好像有点不开心？”

“三殿下，你，你知道我是你皇兄的伴读吗？”

“那又怎么了，你是他的伴读，又不是奴才，再说了，就算是宫里的奴才，换主子也是很寻常的事啊。”

张重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三皇子，很想从他的脸上找出几分别有用心，奈何他看到的，只有满眼的无辜。

所以，他只是很单纯地想把他要到身边？他觉得换主子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哈，张重靖此刻竟觉得十分可笑，自己这么多天的痛苦纠结，那么多人的如临大敌，原来不过是这家伙的一时兴起？

三皇子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差，也不安了起来，“你是不是……不想来做我的伴读，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算了？殿下觉得这事可以算了？”张重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对着这位三殿下。

三皇子理所当然道：“为什么不能？只是一个陪我读书的人而已，不合适就换嘛。”

哪里还能换，为着这个伴读之位，背地里都不知道起了多少暗潮，几方权衡才得出这么个结果，现在还能再变？

如果不是顾忌着这里是皇宫，重靖真想抱头痛哭一场，这个混蛋！“罢了，我以后陪着你，好好做一个伴读，一定把你这说话不过脑子的习惯给掰正了！”

三皇子琢磨着这话，“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岂敢呢，您想多了。”张重靖咬着牙。

“哦。”

自此，张重靖老老实实做起了两位皇子的伴读，并时刻谨记一碗水端平，和他们都成为好朋友，度过了一生当中最为无忧……也是三个人生命里最为和睦的少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