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静谧的碧波宫内飘进了一缕薄雾。
这雾气在宫内四处游荡，最终钻进了夙月所在的偏殿。
不一会儿，一名全身散发着寒意的男子在门口现出身形，无声又无息。
夙月居住的偏殿分为三个部分，中间是大厅，摆着一套桌椅，墙上还挂着一幅画，上面是条……胖鱼？
往左是书房，木架上零星放着几本册子，书桌上文房四宝搁得整整齐齐，一旁瓶中新鲜的花枝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沉湫伸手轻抚书桌，又拉过椅子坐下，月光透过背后镂空的窗户洒进，为这书房增添了一分素雅。
望向对面，一道纱帘遮住了视线。
沉湫起身走了过去，掀开帘幕，里面是寝室。
洗漱用具梳妆台和小憩的竹榻分放两边，中间是一张大床，此刻床的纱帘还系着，上面睡着的人一览无余。
沉湫来到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那张安然的睡颜，只是他的手一碰到那人便突然化成雾气，散了开来。
沉湫愣了愣，继而无奈地摇摇头，本是想隐匿行踪，如今却成了他的妨碍。
“小妹，见到你平安无事，七哥真的很高兴。”
温和的声音从极度冷漠的脸上发出，看起来十分怪异，这声音并不小，然而夙月像是听不到一样，毫无反应。
“对不起。”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一定很辛苦，你还这么小，从迷雾海到天庭何止万里，想活下来很不容易，这一切原本也有我的一分责任。”
“是我害了你爹。”
“小妹，我父亲是母亲第十二任道侣，他们刚成亲的时候非常恩爱，而我，是在他们的期盼中出生的。我从小便在众人的艳羡的目光里长大，他们都说父亲会是海妖王宫最后一位王夫，我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
“可一切都在我百岁生辰宴那天变了，父亲受小人挑拨，怀疑起自己对母亲的爱，而母亲，在听完他的胡言乱语后怒不可遏，当场与他断契。尽管父亲事后懊悔不已，说尽了好话，可母亲却只扔给他一束可以验明真心的丹棠花，见其无法变色，便再不肯再回头。”
“我知道她的决绝是因为什么，我也很想让他们和好，可母亲就是母亲，一旦做出决定谁也改变不了。”
“父亲赌气另娶，母亲也很快找到了新欢，至于我，周围的艳羡迅速变成了讥嘲，曾经无微不至的慈爱也化作了冷漠，我被彻底冷落在王宫的一角，就像前面几位兄长姐姐那样。”
“爱恨不过一瞬间，我被他们这儿戏般的姻缘吓到了，所以开始修习无情道，淡漠自己的感情，同时也稀释海妖神力，以免将来重复母亲的命运。”
“可我好不甘心啊，明明只要母亲肯糊涂一点，只要她放下那真不真的执念，一切都能恢复如初，可她就是不愿，他们的分离仔细想想也不全是父亲的错。”
“这份不甘心驱使着我不断地去试探她后来的丈夫，每次海妖王宫张灯结彩，我都会给新来的继父送上一朵丹棠花，看着那一片片颜色不改的花瓣，我心里有种扭曲的快感，瞧，他们也不是真心的，父亲也没有很差。”
“你爹来的时候，我也如往常那般送了他一朵，可这一回雪白的花瓣却染上了红色，红，代表着真心爱慕。”
“你爹一介凡人自然是不认得它的，只当那是天界的寻常灵花，笑呵呵收到了一边，而我……隐瞒了这件事，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母亲。”
“丹棠花种植不易，母亲并未存下多少，所以不到关键时刻她是不会用的，你爹凡人的身份让他备受歧视，无人在意他收藏的一朵花，这情自然也就一直没有被发现。”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从如胶似漆到略有隔阂最后变成相看两厌，心中愧疚越来越深，可等到我想要出言相帮的时候，无情道已经发挥了作用，我对父亲的思念淡下，对母亲的依恋也淡下，我再不想管他们的事了。”
“我对你爹，只剩下了冷眼旁观。”
“小妹，成长是件很痛苦的事。你爹一步登天背离了凡人命运的正常轨迹，如果他能撑过那份痛苦，他就能脱胎换骨，可惜他没撑过去，所以下场只有灰飞烟灭。”
“小妹，都说海妖神力得天独厚，是受上天眷顾才会拥有，可我却觉得它像诅咒一样。母亲一生执着于真爱，最后却错失了真正爱她的人。”
“你没能继承海妖蛊惑人心的天赋，那些兄弟姐妹们都很轻视，我却很为你高兴。”
“高兴你终于摆脱海妖的命运。”
“被无数人喜爱又如何，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会迷惑人的心智，真真假假再难分辨，六姐爱慕者无数，可挑来挑去最后还是挑到了一个薄情郎。”
“小妹，其实你出生的时候我是想对你笑的，可我修习无情道太久，已经忘了该如何笑。”
“刚出生的你真弱啊，只要轻轻一捏就能碎掉，只要稍稍一移开视线，你就会受伤。”
“人心真的很奇怪，看着看着，情就从心底生出，再无法视而不见。”
“小妹，我竟对你还留有一份手足之情。”
“可是小妹，七哥无情道即将大成，以后再不能爱你了。”
“我很高兴，在忘记这份亲情前可以看到你幸福圆满。”
“你这样聪明，定不会被谎言糊弄，你要好好活下去。”
“小妹，新婚快乐。”
沉湫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盒放在夙月床头，然后起身离开。
无形的雾气再度出现在庭院里，又很快飘出了碧波宫。
第二日。
夙月一醒来就瞧见了枕头边的盒子，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个方形的玉块，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夙月拆开信一看，里面是一张贺帖，落款海妖族沉湫。
七哥？
——
素玄上朝回来，见夙月又不见人影，但气息还在附近，便找了找，果然在花园凉亭里发现了她。
夙月正坐在石桌边望着一个玉块发呆。
素玄走过去，“在想什么？”
夙月抬头见是他，又把头给低了下去，“昨晚我又收到了一个哥哥的贺礼。”
“昨晚？”素玄眉心微蹙，“看来撤掉结界也不好，每次外人溜进来我都察觉不到。”
夙月却道：“六姐和七哥的隐匿之术本来就很厉害，连母亲都比不上，你发现不了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七哥怎么送了块玉石过来，他不像是那种附庸风雅的人。”
素玄拿起玉石瞧了瞧，“你知道金蝉脱壳吗？”
“金蝉？”夙月想了想，六姐的父亲好像就是什么金蝉来着，不过这跟七哥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金蝉一族的秘宝。”素玄忽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只是忽然想起一件趣事。”
“趣事？”
“这秘宝三千年前可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天界有一位蒙余上仙，他与师妹沐虹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顺理成章结为道侣，原本也是一对璧人，可后来蒙余却向妻子提出分离，理由是当初年少无知，错把同门之谊当成爱情，如今醒悟，不想再糊涂下去了。
沐虹并未纠缠，但转头却向金蝉求了一份秘宝造出一具身外化身，变幻一副美貌的脸去接近蒙余。
几十年后，蒙余爱上了这具身外化身，广发喜帖邀请仙友参加婚礼，就在婚礼当天，沐虹突然出现。
她泪眼带笑地对蒙余说，‘这具化身除了容貌，品性修为习惯都与我别无二致，你对她视若珍宝，却对我弃如敝履，原来你喜欢的不过是一张年轻貌美的脸，什么爱，什么情，竟是这样可笑的东西！’。”
“后来呢？”
“后来，”素玄轻笑一声，“沐虹转修了无情道，很快升入神境，去往神界，蒙余却被困在了这份感情中，再也走不出来，修为停滞。”
“啊？”夙月对这个结果很意外。
“其实蒙余从始至终爱的都是自己的妻子，只是他没有看清而已。”素玄感慨道，说着又看向手中玉块，“你跟你七哥的关系怎么样，如果他不是刻意暗指，那就是真心在给你留一条后路了。”
“后路吗……”夙月有点明白了，七哥是怕她如那沐虹一般？
怎么可能，素玄又不是那种自己喜欢谁都弄不清的糊涂虫。
她更不会让自己再落得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我跟七哥……相处得不算好也不算差。”
“这算什么回答？”
“七哥对谁都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就没见他笑过，每次我见到他，都感觉他的心就像是一潭冬日里的池水，平静无波，寒意彻骨，你说我们能是什么样的关系？”
“这样……那还真是个怪人，海妖七公子名声不显，我以前倒没听说过他是这种性情。”
夙月只觉脑袋疼，“需要他们的时候一个个消失不见，现在我无所谓了，他们倒是殷勤，送一堆这么珍贵的礼物干什么。”
“不好吗，这些可都是你的嫁妆。”素玄摸摸夙月的头，“我们月儿本就值得这天下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