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毅之立于村口老槐树下,目之所及,皆是往昔,他亦如儿时走向归家的路,记忆中无比温馨的小家早已不在,如今院落碎瓦砖破。
听见声音,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冲出来,望见沈毅之时吓得面色铁青,后退太急,踉跄了几步,看样子是认出了他。
“你们是玉河村人?”沈毅之看他们眼熟。
四个乞丐模样的男人同时咿咿呀呀,从张开的嘴型来看都被割了舌头。
其中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在沈毅之和头戴帷帽的阮舒窈之间来回视探,像是在确认沈毅之的身份,比划一阵后,含糊不清地嚷嚷起来。
隔着帷纱,阮舒窈倒是认出了他,此人叫鲍三,早年家里养了两三头驴,拉人拉货赚钱。
阮舒窈守寡那年,被赵二贵窃了钱财,她准备去县里报官,鲍三的妻子正想去县里买布,提出带她同去,说是路上有个照应,做生意都是这套说辞,她信以为真,约定次日辰时出发。
次日辰时,阮舒窈带盘缠去邀鲍三夫妇,谁知他们推脱驴吃坏肚子,去不了县城,从玉河村到县城很远,没个脚力,要走上一天一夜,阮舒窈不敢耽搁,独自往县城走,大概走了个把时辰,她看见鲍三驾驴车而过。
鲍三故意不带她,给钱也不带的那种,其实没什么,她早就明白求人不如求己。
四周村民陆续聚拢,阮舒窈脑海浮现各种烙印在记忆里的场景,大多不太美好。
“怎么会这样?”沈毅之很诧异,所有村民都没舌头。
阮舒窈在一旁静静观察,帷帽下,黛眉轻蹙,村民没有舌头的事,她并不知情,偶然看向瑟瑟缩在人群中被剁了双手的妇人,神情凝重几分。
枝头寒鸦飞过,她记得那妇人凶悍的不得了,一双粗手煞是有力,铆足劲地掐她。
“婶子没了手,很不习惯吧?”她缓缓撩开帷帽。
断掌妇人面上露出惊恐之色,一双眼四处乱瞟,仿佛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逃脱出口,但脚下生了根般无法动弹。
这副活见鬼的表情实在耐人寻味。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沈毅之这话,明显是问阮舒窈。
“我以为你已经猜出来了。”阮舒窈略带粗哑的嗓音透过薄纱,看向那些试图颠倒是非黑白却力不从心,残疾手指胡乱比划的村民们。
若她是一空和尚,也许会说句阿弥陀佛,但她是阮舒窈,她受过苦难,不会嘲笑苦难,她只是淡淡的,极为平静地对告诉沈毅之:“没有一个人,是冤枉的。”
“……”沈毅之没再说话,他感觉喉咙仿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莫名有些哽咽。
接下来好几天他都没说话。
他令谢友亮调查玉河村,得知他们离开第二日,玉河村幸存的十六个残障人,一夜间全死了。
谢友亮靠不住,他说这十六人,是圣上吩咐暗卫屠杀的。
沈毅之觉得甚是荒谬,他怎么可能会下这种命令,残杀手无寸铁的村民。
他内心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如乌云蔽日,挥之不去。
-
云州城外,寒风凛冽,御驾停在官驿歇息。
为迎圣驾,驿站紧急翻修过,飞檐翘角,金碧辉煌,宛如一座小行宫,颇为奢华。
阮舒窈刚泡过温泉,柔嫩肌肤透着浅淡绯红,她感觉干渴,目光流向雕花梨木桌上香甜诱人的鲜果,指尖触上果皮,略带凉意,轻轻剥开,汁水充盈,果肉酸甜。
这个季节能尝到如此鲜果,实属难得。
沈毅之坐对面看她。
缄默半息,似是自言自语的问了句:“为什么要屠村?”
她抬眸与沈毅之对峙:“圣上下令屠村,何故又来问我?”
“你可以拦住我的。”他宁可相信自己失忆,也不会怀疑阮舒窈骗他。
“圣上说,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我们的仁慈而改变,铲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脑海被一片模糊与痛苦交织的迷雾笼罩,沈毅之毫无印象。
“我还,说了什么?”他轻颤的声音有些低沉,试探意味明显。
阮舒窈微凝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摇了摇头。
北国衍神兵已编制为红甲神兵和银甲神兵两队,各八百人,他们以最小的代价,夺回帝都云州城,现下只等圣上回朝裁决。
说是等圣上裁决,其实还是要看阮舒窈的意思。
与阮舒窈重逢后的每一天,他都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扮演着势位至尊的他并不熟悉的角色。
阮舒窈让他做什么,都尽力合她心意。
只是希望,她还能像从前一样高兴。
天空下起鹅毛大雪,纷飞雪花穿过时光,从前场景幕幕涌现。
“呵呵呵~”少女银铃般的笑音充满纯真:“哥哥快看,这是我堆的你,是不是很像?”
她堆的雪人头戴竹篾斗笠,长眼睛,长鼻子,颇有几分神气。
这时,一只雪貂从树枝窜到斗笠上,小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们转,显得格外机敏。
二人相视一眼,小心翼翼朝雪貂靠拢,雪貂似乎知晓二人意图,故意引着他们穿梭于林间雪地,逗引他们疾步追逐。
脚下雪地湿滑,小阮舒窈滑倒时,绊了沈毅之一下,二人跌进柔软雪堆。
阮舒窈粉妆玉砌的小脸瞬间染上红晕。
两人呼吸交织,沈毅之望着眼前泛起羞意的小脸,一颗心心仿佛被某种神秘力量猛然揪紧,又轻轻放开。
那一年沈毅之十八,阮舒窈十四。
暗自生出的情愫如春日里疯长的藤蔓,缠绕着他,他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努力抑制心中那股即将喷涌而出的情感。
他记事起,阿娘怀中就已经抱着这个,说是河边捡来的小女娃了,不单是青梅竹马之情,她还是他护着长大的妹妹啊!
从她牙牙学语,抱在怀里,牵在掌心,夜寝一室,日行一处,垂髫逗乐,初葵惊慌,她信他敬他、爱他,他们早是情逾骨肉。
他做不出任何伤害她的事。
然而越是克制,那股情感就越是强烈。
就像现在,阮舒窈主动坐他腿上。
“在想什么,这样出神?”她离沈毅之很近,口齿间萦绕鲜果独有的香甜,让人忍不住想尝上一口。
男子喉结滚动,身躯猛然一震,快速捏住她轻触自己脖颈的小手。
她穿得单薄,微凉指尖在沈毅之掌心挣扎。
记得那日山中遇雨,雨水沁透衣裳,妹妹已是玲珑身段,还懵懂问他,哥哥衣裳里的是什么?沈毅之血气方刚少年儿郎,霎时臊不过,背过身去,山雨欲摧,崩于一弦,阮舒窈不依不饶扯他耳垂,指尖无意触到他脖颈。山洞中,雨越避越湿,初偿禁果后累她数日下不得床,阮舒窈亦知晓,哥哥的脖颈轻易碰不得。
“有点冷。”她还在故意往怀里挤。
沈毅之单手抱起她,随即解开腰封,她光着腿。
稍微走动她就受不住,沈毅之只能放慢步子迁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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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皇宫。
阮舒窈持天子令,执掌乾坤。
首要剥夺乐华长公主的封号,暂时收押天牢,降王思妍、惠子二人为粗使女婢,派到浣衣局当差。
奉天殿上,太傅请求告老还乡,然他挑唆公主称帝,再无全身而退之可能,遂撞柱而亡。
一道道圣旨下来,朝野哗然。
“这样下去,北国迟早要被姓沈的翻了天。”绯色官服的中年气冲冲上了马车。
“她拿北国的银子,去养金乌城的私兵,圣上怎么忍她如此?”马车驶过寺辅街,车内坐着两个身着常服的门客。
天色愈暗,门客到酒楼听曲,叫了戏子作陪,暖香盈袖,嗓音大了起来:“知道的是派遣使臣犒赏金乌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让沈慕时,去金乌城建国呢!”
“她可真是个奇女子。”不必说名字,天下人也知她是谁。
“沈慕时不是死了吗?”两个戏子面色诧异。
门客哈哈笑了起来,趁机摸了戏子一把,凑近道:“桓城之战,震天雷没有轰死他。”
“怎么可能?”
震天雷的威力可开山融铁,怎么可能会没有轰死他。
“神兵天将,听说过吧,他被一个神兵天将给救了,现在恢复得差不多,圣上已赦免他假死欺君之罪,赐沈家世代免死金牌,和前所未有的功勋名利。这个时候,谁不想跟沈家攀上点关系?”
酒水斟满杯盏,女子坐回软榻时,面前已换做几个青年面孔,谈笑间,语调轻佻起来:“说句不该当的话,她这哪是赏赐,分明是给金乌城下聘呢!”
几人兴致勃勃,揣测道:“你是说,她和金乌城城主?”
青年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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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沈毅之有些嗜睡,玉玺盖章之事,也由阮舒窈一人来管。
对于那些弹劾她的奏章,阮舒窈统统不予理会。
这日主母赵氏,沈慕时,沈初冉、崔颢四人,入宫谢恩。
“事情办得很好。”她轻声说道:“多亏兄长亲去金乌城走这一遭。”
此去金乌城,明面上是嘉赏援军之情,实际是商议应对未知海外强敌的方法。
沈慕时出列:“城主深明大义,已答应与我们结盟。”
结盟之事,本就在阮舒窈意料之中:“海上没有寻到长鱼孑和千夜的尸首,他们很有可能会卷土重来,一定要加强关卡排查,不给他们可乘之机。”
崔颢目光崇敬地看着她,身侧沈慕时却迟迟没有答话。
感受到几人莫名紧张,沈慕时这才咬牙领命,道了句好。
军中传出流言蜚语,说长鱼孑和千夜,就是从阮舒窈手上放跑的。
这些话自然也传进了阮舒窈耳朵里,她势必要揪出幕后惹是生非之人,非得好好惩治不可。
转眼过了响午,阮舒窈留她们在宫中用膳。
赵氏担心她风头太盛,月满则亏,试探问她:“可要回沈府住些时日?”
“年后再说罢!”她尽力放轻声音,却还是透着一股子威严。
国孝三年,沈毅之不能直接封她做皇后,她在宫中确实不便。
谢友亮提出,让圣上封她做神女,她便可名正言顺住在宫中,朝臣虽有微词,可表面上还是过得去的。
圣上患有失魂症的事,目前只有谢友亮,董鹤年,阮舒窈和圣上本人知晓,董鹤年钻研出了些门道,沈毅之也很配合,一切看上去,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午膳没吃几口,内侍慌慌张张赶来。
“神女。”快步走到她身侧,挡掌耳语道:“圣上他,命人把惠子,从浣衣局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