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梧把成安带到凤宅,将他安置好后,唤了阿萤去请郎中,他则留在成安身边,先替他止血。
成安忍着疼,任由东梧摆布,两只手却紧紧攥着床单,一声不吭。
东梧给他用木板固定好断骨,又扯开纱布缠住伤口,血渐渐止住。
成安问他:“我到底是谁?”
东梧边给纱布打结边回答:“你就是你,这有什么可怀疑的?”
成安道:“从最开始接触阿萤,她叫我衍哥哥起,我心里就一直有一个谜团。后来去渡客楼看戏,不由自主地把这个称呼和陆衍联系起来,但我不愿意深想。”
东梧道:“那就不要深想。”
成安道:“可我今天不得不深想,因为赵远游说的那些话,和他的行为,都在提示我,我是那个叫陆衍的人。”
东梧道:“不要听他的话,把今天的事忘了吧。”
说罢,东梧把带血的纱布放到水盆中,站起身打算去换一盆干净的水,却一把被成安扯住衣袖。
“你一直陪着我,护着我,照顾我,都是因为那个人,是不是?”成安问。
东梧端着盆,看向他:“这重要吗?”
成安没有说话,放开了他。
东梧走了出去,换了水进来,把一块干净的纱布浸湿,扯开成安的裤腿,去给他擦拭腿上的血迹。
成安扯过被子盖上腿,高冷拒绝:“不用了谢谢。”
东梧拿着湿布,看着他:“闹情绪?”
“我怎么敢跟阎罗王殿下闹情绪,又怎么敢劳驾尊贵的阎罗王殿下替我擦伤口?我怕折寿。”
东梧不理他,强行把被子掀开,给他擦伤口:“折寿就折寿吧。”
成安道:“你果然盼着我早死,既然盼着我早死刚才干嘛救我,干脆让赵远游弄死我不得了。我死了他也就回来了,正好趁了你的心。”
东梧在他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没良心。”
成安吃痛,“啊”了一声捂着额头道:“总好过你没心。”
东梧刚要说话,就见阿萤请了郎中来。
东梧起身让开,简单跟郎中说了下情况,郎中一边听一边去解纱布,摸成安伤口处的断骨。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折腾,郎中终于处理好伤口。
郎中收起用具,又开了几副药,跟东梧嘱咐好如何吃如何抹,便拿了钱告辞了。
成安疼的脸色苍白,有气无力,不想多说一句话。
东梧替他安顿好一切,对他道:“我走了以后,会有人来照顾你。”
成安沉默地听着,背过身去,半晌才道:“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嗯。”东梧道,“我本来也不该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我并不知道会发生这么多事。”
成安道:“好……”
东梧道:“药的吃法和用法我都告诉给侍女了,你只管按着吃就行了。”
“好……”
东梧道:“我走了,好好养伤。”
“好……”
东梧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道:“在我心里,你们两个都一样。”
成安后背一僵,终是没吭声,也没回过头去。
他听到门被打开,又关上,屋子里变得寂静无比,静的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成安拉过被子,把头埋了进去。
从此以后,东梧果然再也没出现过。
成安在东梧派来的侍女照顾下,渐渐养好了腿伤。
不过伤口虽然愈合了,但这条腿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行动自如,他只能瘸着腿走路。
侍女告辞回了阴界,凤宅就剩了他一个人,阴界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时间长了他都觉得,他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因为瘸了一条腿,成安丧失了劳动能力,没办法干体力活糊口。
他在饿了很多天之后,瘸着腿出了门。
成安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瘸着腿游荡,被小孩儿拿着石头砸,被路人用怜悯的眼光看。
虽然刚开始有些不习惯,但慢慢也就接受了。
他有过从富家少爷成为阶下囚的经历,所以从阶下囚再成为一个瘸子的时候,也就没那么难接受了。
成安路过赵家的粥棚时,忍不住停住了脚。
赵家又在开仓放米周济穷人了,天天周济穷人,也不知他们家底到底有多厚。
成安忍住饥饿,坚决不再看一眼,正准备走时,听到有人叫他。
成安回头,见是赵逸。
赵逸虽然沧桑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许多,但却不再那么威严。
赵逸目光平和地看着他,道:“成公子,好久不见。”
成安不想理他,转身就走,赵逸却道:“成公子,冤冤相报何时了?”
成安停住脚,赵逸走过来道:“既然事情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咱们赵成两家斗了这么多年,也该结束了。”
没想到,最终求和的,是赵家。
他祖先成望邑受赵家恩德,却恩将仇报,说起来,是他们成家有错在先。
斗了这么多年,一代又一代,终于在他们这一代结束了。
他又何必再执着?
成安道:“是啊,确实该结束了。”
赵逸闻言,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笑道:“说起来,我正有求于你。”
成安不可思议:“有求于我?”
赵逸笑着点头,招手将他二儿子赵远恒叫过来,赵远恒放下勺子,赶紧跑了过来。
赵远恒道:“爹,叫我来干什么?”
赵逸道:“你那天跟我说什么来着?这不是成安就在么?你自己跟他说吧。”
赵远恒这才注意到成安,笑道:“哦,我竟没看到成安哥。成安哥,我开了家医馆,正缺一个账房先生,我听……呃……我听我大哥说过,说你在算术上有所专长,能不能请你给我去做账房先生?”
成安愣住,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赵远恒赶紧道:“放心吧成安哥,工钱肯定少不了你的,一个月五两,比别家都高。”
赵逸在一旁道:“你成安哥不答应,说明你给的太少。”
成安摆手:“不少了,已经很多了。”
赵远恒道:“那你同意了?”
成安道:“当然同意了,这么好的差事,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赵远恒笑道:“那就好,明天就可以来接手了,在我们家以前的丝绸店那边,你认识的,叫悬济医馆。”
于是,成安便在悬济医馆做了账房先生。
一晃十年过去,成安转眼间已二十八岁。
这十年里,赵远恒娶妻生子,他的弟弟赵远志做了官,举家搬迁去了衡州,连带着赵逸一起走了。
上雍只留下赵远恒一家,不久后赵远志来了家信。信中除问候家人平安外,还说昭文庸因家底亏空而贪污大笔钱款,被同僚揭发后,龙颜大怒,昭家被抄了个底朝天。
赵远恒对成安唏嘘感叹,连连说天道好轮回,恶人终是吃了恶果。
成安问昭澜如何了,赵远恒说信上没提,不是被砍头就是被流放了,昭家倒台,他能好到哪里去。
成安叹息一声,也不想再提。
成安与赵远恒正说着,赵远恒的儿子小九拿着一封信跑了进来:“安叔,你的信,蒋府来的姐姐给的。”
成安接过信,宠爱地捏捏小九的脸蛋:“乖儿子。”
赵远恒不爱听了:“又占我儿子便宜,想要自己生一个去。”
成安从怀中摸出一把糖,递给小九,对赵远恒道:“连算命的都说我跟你儿子有缘,名字都是我起的,占点便宜怎么了?”
小九开心地拿过糖,两只眼睛笑成了月牙,剥了一颗糖含在嘴里,嘴甜地道:“九歌最喜欢安叔了。”
赵远恒戳他脑袋:“没出息的,一把糖就把你给收买了。”
小九朝他爹吐吐舌头,跑出去玩儿了。
成安拆开信看起来,赵远恒道:“你就打算一个人这么过下去?”
“不然跟谁过?”
“隔壁客栈的白姑娘不是一直对你有意么?早点娶回家多好。”
成安看着信,眉毛逐渐皱起来。
赵远恒问道:“怎么了?你姐在信上说什么?”
成安道:“没什么,就是跟蒋少英吵架了而已,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成安说完就起身出门走了,赵远恒在后面喊他:“哎!白姑娘的事考虑考虑啊。”
成安摆摆手,快步朝凤宅走去。
他大姐在信上说,蒋少英将他潜逃的消息告知给了官府,让他赶紧逃命。
成安这十年来一直跟他大姐有联络,为了不让她惦记自己,成安把现状锦上添花的说给她听,成招娣见他过的不错,也就不再挂心他。
上个月成安给她写信,过了半个多月都没有回信,成安担心她,便去蒋府门口问消息。
成安在蒋府碰到姐姐的婢女,婢女告诉他说蒋少英娶了一个小妾,这小妾骄纵刻薄,仗着蒋少英疼她,常常欺辱成招娣。
成安怒火中烧,本打算去给姐姐撑腰,回头一想他若教训了蒋少英,不仅没法解救姐姐,反而给她招来麻烦,于是便把气压了下去。
谁知回凤宅的路上遇到了蒋少英,成安本打算绕着他走,蒋少英却把他拦了下来。
蒋少英让下人把成安揍了一顿,指着他大骂扫把星,说成家拖累他蒋家,说因为成安,他和成招娣吵了无数次架。
成安越听越恼怒,连带着蒋少英娶小妾羞辱姐姐的账一起算,从仆人手中挣脱出来,把蒋少英一把拽下马,兜头便打。
蒋少英习武出身,很快占了上风,直把成安揍得起不来,才带人离开。
蒋少英虽然把成安揍了,他自己也没讨到便宜,成安料想他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他。
成安倒不担心自己,他担心姐姐,他后悔自己的冲动,于是写了封信托人带给姐姐,让她避开蒋少英。
姐姐没有回信,成安每天都在担心他,谁知今天等来的是这样的消息。
估计蒋少英气不过,回家又和姐姐吵了一架,一怒之下把他给告了。
上雍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先离开再说。
成安还没到家,早已有官差等在路上,将他拦下,对着通缉画像看了看,把他抓了起来。
成安入了大狱。
半个多月后,赵远恒第二次来看他。
赵远恒站在牢前,看到昏暗的大牢里,成安披头散发,抱着瘸腿,在地上抽搐成一团。
赵远恒心沉甸甸的,竟难以开口叫他。
成安抽搐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来,他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了牢前的赵远恒。
成安戴着镣铐,瘸着腿踉跄地走过来:“远恒,我托你打听的事怎么样?”
赵远恒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模样,欲言又止,最后勉强挤出一丝笑:“放心吧,你姐蛮好的,你进来以后,蒋少英就没有再为难她了。”
成安道:“远恒,咱们俩相处了也有十多年了,我再了解你不过,你每次说谎的时候,都会不自觉这样笑,好像对不起别人一样。”
赵远恒沉默了,成安道:“没关系,你说吧,我都能接受。”
赵远恒道:“成安,你姐姐上吊自尽了。”
成安眼睛里最后一丝光灭了,剩下的是不见底的深渊。
赵远恒道:“你姐姐得知你被捕的消息后,拿着剪刀去跟蒋少英拼命,蒋少英把她痛打了一顿,关进了屋子里不让她出来。蒋少英的小妾进去羞辱她一番,你姐姐万念俱灰,当天夜里就上吊自尽了。”
“好……”眼泪从成安脏污的脸上滑下来,仿佛被抽去了灵魂般,他怔怔地看着不知什么地方。
“成安……”赵远恒喊了他一声。
成安依旧愣愣的,没有动,他眼窝深陷,骨瘦如柴,赵远恒避开目光,不忍再看。
半晌,成安才缓过神,问他:“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赵远恒从怀中摸出一个八角铜铃:“带来了。”
成安拿过铜铃,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这是东梧留下的,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留下的,一直挂在东梧的书房里。
他打算死的时候拿着它,把它带到阴司去,省的东梧不认他。
想到东梧,成安的脸上有了一丝活气。
赵远恒把准备好的酒菜放下,又嘱咐了成安几句,便被狱卒撵走了。
第三次探视,也是最后一次探视,不久后成安就会被监斩。
这一次,赵远恒带了小九来。
小九紧紧拉着赵远恒的手,乖巧地跟着他,时不时问一句:“安叔为什么会在这里呀?”
赵远恒没有回答他,还没进牢门,就看见两个狱卒抬着一具尸体出来。
尸体上盖着白布,分不清是男是女。
经过赵远恒的时候,白布下传出铜铃叮当作响的声音。
赵远恒心一下子揪起来,追上去问道:“大哥,这上面躺的是哪个牢犯?”
其中一个狱卒道:“就是以前火灾逃出来的那个,好像叫成安。”
赵远恒愣住,看着狱卒把尸体抬走。
小九抬起头问:“爹爹,上面躺的是安叔吗?”
赵远恒点点头:“是。”
“安叔为什么躺在上面,他要去哪里?他睡着了吗?”
“嗯,他睡着了。”
“他为什么不回家睡?”
“因为他累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睡醒,我等着跟他玩儿呢。”
“他再也不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