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过后月亮依旧被浓厚的云捂着,透不出一丝光亮来。
柳云关紧紧跟在唐一意身后,怕一不留神在这深山中迷了路。
前头的唐一意走走停停,似是知晓他心中之慌乱,故时常回头确认他的踪迹。
“为何不说话?”他一言不发地跟着,倒是一反先前叽叽喳喳的情态了。
怀中的乌鸡依偎着柳云关,他摸摸乌鸡的羽毛,“有点害怕,我能不能走前面?”
想起旅途初始,柳云关在夏望县郊外亦是如此,唐一意突然意识到他怕黑了。
明明从前怕黑的是自己,而不是他。
“好。”她无奈地笑了,用手里的灯笼和柳云关换了乌鸡,让他走在前头。
“阿意,你还在吗?”
两人不怎么说话,可柳云关时不时便要回头问上这么一句。
“在。”
“阿意?”
“我在。”
这般对话重复了一路,总算是走到了木屋处。
季翰阳虽上了年纪,平日歇息得早,但一想到唐一意二人在山中还未归来,今夜便掌灯等候着,好在他们顺利回来了。
木屋中的烛光还亮着,乌鸡已有半月未曾归家,但却识路,进了院子之后便咕咕叫唤起来。
“柳大侠好身手。”季翰阳看他们提了只鸡,夸赞的话脱口而出。
“别叫柳大侠了。”唐一意将鸡抱到烛光明亮处,“他平日不喜他人如此称呼,唤他云关便好。”
“云关?”
可柳云关听了却摇摇头,“‘云关’我听着也有些别扭,我更愿意被叫小柳。”
“好,好,小辈有小辈的想法,我这老头年纪大了,便随你们的叫法来。对了,你们爱吃什么便做什么,凡木屋中所有的均可自便,我先歇息去了。”言罢,他打了个哈欠。
想他年轻时还能整夜不眠为皇帝煎药呢,如今真是不得不服老,到了歇息的时辰这眼睛都睁不开了。
“好,等我们熬好汤了再喊你尝尝。”
待到季翰阳回屋之后,唐一意二人开始办起了他们的“大业”,柳云关对自己的厨艺心中有数,于是主厨的任务便落到了唐一意身上。
山中虽然与世隔绝,但也并非一无所有,除了院子里种的菜以外,柳云关还翻出了季翰阳自制的香料,往鸡汤中加入后浓香四溢。
“阿意,季爷爷年纪大了牙口不好,鸡肉要熬得软烂一些。”柳云关端来一个碗,先夹起鸡汤中的鸡肉咬了一小口,感觉鸡肉还有些嚼劲,提醒唐一意又熬了一会儿。
那只鸡个头比较大,唐一意便用一半来熬汤,另一半则是听从了柳云关的建议做成了叫花鸡。
如此折腾了一番,一个时辰又过去了,好在白日采摘的山果子还能垫垫肚子。
鸡肉的香味进一步飘散起来,在清冽的夜风中无处不在。
“柳大哥,菜肴准备好了,我再把季爷爷烧的素菜热一热,你可以去屋中将他唤醒了。”
柳云关得了指示,哼哧哼哧往屋中走去。
屋里头的季翰阳今夜睡得并不踏实,听到柳云关二人邀请他尝尝鸡汤,连忙应下来,披了一件衣裳便出去了。
此刻罩着月亮的乌云总算是散开了,秋月照在院子里,四处亮堂堂的。
唐一意心生一个想法,将屋中的木桌和椅子都搬到了院子中。
而柳云关则是将鸡汤和叫花鸡搬上桌来,接着先为季翰阳舀了一碗。
微微吹去了鸡汤的热气之后,季翰阳端起碗来品了一口。
“如何?”唐一意满脸期待。
他不急着答复,而是又品了一口,之后才郑重地给出了评价:“鲜美。”
唐一意乐得拍起掌来,看来自己的厨艺并没有退步。
喝过鸡汤之后,季翰阳又夹起了一小块鸡肉尝了尝,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鸡肉竟是入口即化。”
他原先担心自己嚼不动,专门挑了块看起来比较碎的,未曾想这鸡肉不用费力去嚼。
“柳大哥考虑到你牙口不好,特意将鸡肉斩得细小一些。”
“小柳当真是细心。”季翰阳连连点头,他的目光接着转向桌上的另一道菜,“这可是叫花鸡?”
“是,我掰几块给你尝尝。”
唐一意说着便动起手来,将叫花鸡外层的泥土剥了去,露出另一层包裹着鸡肉的大叶片,再往里剥,煨熟的鸡肉便完全展现在三人眼前。
多亏了柳云关的提议,唐一意在包裹那半只鸡时,还往其中撒了些香料,光是闻着味道便很香,更别提吃得来得有多香了。
“唐丫头,小柳,吃叫花鸡怎能少了酒呢?屋中有几坛多年的藏酒,要不要尝尝?”
有酒喝自是再好不过了,唐一意二人连忙点头。
柳云关随着季翰阳进屋翻找了一轮,片刻之后提着一壶酒出来了。
“早年采集山楂所制的果酒。”季翰阳将酒塞揭开,让唐一意二人闻了闻味道。
季翰阳酿酒有方,用山楂酿的酒保留了山楂原初的味道,即便他一开始没说,唐一意也能闻出来是山楂。
“季爷爷,凡是酒都带烈性,平日需少饮一些。”虽然酒味诱人,但唐一意还是忍不住提醒。
前往无度门之前,唐一意便反复嘱咐季翰阳平日少饮酒,今夜听他如此说道,估计屋中还有好几坛酒。
“唐丫头的话我放在心上,只是这几年山中的果子结实累累,我看荒落在地可惜了,便用来制了些果酒,除了节日和有客来访之外,其余时间是一概不碰的。”
“当真?”
“如真金般真。”季翰阳拍着胸脯做保证。
“这些年山中并无客人来访,但果子每年都结,鲜少有饮酒之机,我屋中的酒坛子不知积了多少了。”
“我作证。”柳云关举起手来,“季爷爷身上一点酒味都没有。”
常年喝酒之人身上总萦绕着一股味道,柳云关经常在朱家酒肆中闻到,可在季翰阳身上闻不到。
自证加他证都很合理,唐一意相信了。
为了让季翰阳好嚼一些,两人又将叫花鸡的鸡肉撕成碎条。
鸡肉娇嫩,季翰阳胃口不错,难得吃下了两碗饭。
“我们该往何处寻得豆子呢?”吃饱饭足之后,唐一意想起正事来。
要找到豆子方能找到山参。
“早年我是在山脚下的镇子遇见的豆子,或许它是回到了原处。”
第一次见到豆子也是在秋天,彼时茫山已是硕果累累,季翰阳费了好大的劲儿摘了满满一筐子石榴,搬到山脚的小镇去,欲换些银子。
茫山上不仅风光好,结出的石榴亦是一流,季翰阳只吆喝上了一句,便吸引来了一大批人。
“这石榴甜吗?”
“甜,尝尝,不甜不卖。”季翰阳从筐子中挑了一个果皮光滑、个头饱满的,用弯刀沿着表皮割开,露出了晶莹的果粒。
围着的人都抓了几粒,一把塞到口中品尝。
“甜!”随着爹娘赶集的娃娃开心地喊道。
一大筐石榴很快便被他们挑走了,竹筐空了,而季翰阳的钱袋子满了。
他难得下山一趟,心中想着犒劳自己一番,便找了家酒肆坐下,点上了几盘好菜。
离开京都之后方知银子来之不易,季翰阳不敢浪费,端正着身子吃完了盘里的菜,碗中没剩下一粒米饭。
“哪来的野狗!”邻桌的老伯突然大呵一声。
他们哥几个喝酒正兴呢,不知何处钻出一只黄犬来,在桌子底下转来转去,老伯本欲起身夹个菜,未曾想踩到了它尾巴上,他一惊,脚下不稳摔在了地上。
而那小黄犬吃了痛,蹿出桌底冲老伯呲着牙,做出一副咬人的样子。
“野狗!牙还未长齐也敢有如此大的威风。”老伯心中有气,爬起来踹了它两脚。
小黄犬又吃了痛,嘤嘤呻吟起来,声音愈加微弱。
季翰阳叹了口气,无心顾及闲事。
他一心想着买些肉类,趁着天色尚早赶紧回家,于是便走到柜台付起了银子。
当他再回到原先的椅子,欲揽起筐子从酒肆离开时,意外发现手里提着的筐子多了些重量。
不对,石榴分明已然卖光了。
季翰阳双手提着筐子,往里头探了一眼,发现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黄犬。
“谁的狗?”他大声问道。
小黄犬原先是蜷缩着,此刻听到了他的声音,耳朵霎时竖了起来。
酒肆中的食客闻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又默默将目光收了回去。
不是他们的狗,他们亦不愿多管闲事。
季翰阳只能抱着竹筐去问店掌柜,“方才我付钱时,这只狗不知何时钻到了我筐中,想必它的主人丢狗此刻亦着急万分,我正着急赶路,可否麻烦掌柜的帮忙照看?”
店掌柜却摇摇头,“此狗在镇上流浪已半月有余,每日都至我店中讨骨头吃,我照看它可非一日两日了。”
“掌柜的,好人做到底吧。”
“好人也要做生意的。”掌柜回想方才老伯那一出,接着说道:“若是纵它在酒肆中闲荡,来日若是伤了客人,我这小本生意可赔不起。”
“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容它生存。”季翰阳犯起愁来。
“那倒也不是无处可去。”
季翰阳闻言,疑惑地看向了店掌柜。
“出门往东走上半里路,有一户专做屠狗生意的人家,兴许他们用得上。”店掌柜低头拨着算盘,淡淡地说道。
一说到屠狗场,季翰阳眼前顿时浮现出了满地血腥的画面,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筐中的小黄犬似乎对自己的命运有所感知,探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罢了罢了,一只狗吃不了太多东西的,小木屋多它一个不算多。
季翰阳没再同掌柜说话,只是将竹筐背上,而后疾步离开了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