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前山弟子已经在为祭祀做准备了,阿初本想将日记放回掌门书房,走到门口发现院门大开,远远望去,檐下的躺椅上坐着一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人,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一手顺着胡子,眼睛微眯,看起来像一尊笑眯眯弥勒佛。
掌门出关了!
阿初咬着唇,拿着日记本的手迅速放到背后,退了几步打算离开等掌门去监察前山祭祀布置的时候再偷偷放回去。
“初初丫头来了怎么不进来?”
掌门将书本往旁移了几分,露出半张脸,他说话声音缓慢,听起来并不苍老反而铿锵有力,完全不像百岁老人。
她离去的脚步一顿,犹豫了片刻,将日记收紧乾坤袋,走上前乖乖应声:“师父……”
其实她很少见到师父,师兄说师父很忙,每天都有太多事情要做,叫她不要去打扰,以至于她见到师父的次数屈指可数。
掌门笑着从上至下打量她一圈,笑呵呵说道:“这么长没见,似乎长高了?”
“是有些。”阿初显得局促,心里打鼓,她不善于跟师父相处,只有两人在的时候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含糊地答话。
掌门依旧笑着,微微往屋内侧头,“清晨明央送来了不少糕点和花茶,我一向不爱那些东西,你替我尝尝?”
明央师姐做糕点的手艺不错,许多已经辟谷的同门都会请她给自己做糕点解馋,阿初也不例外,她循着掌门的视线看去,屋内的八仙桌上摆放着几乎堆成小山的锦盒,不由得搅着衣角。
别人都来给师父送出关贺礼,可他的两名弟子一个受罚禁于长幽山,一个呆板怯懦不知礼节。
这样一想,阿初心里很不是滋味,若是师兄在,那他送的贺礼定然会是这里面最出彩的。
正发着呆,掌门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听说你不慎放走了九尾天狐?”
阿初身体猛然一颤,瞳孔闪烁,二话不说就跪下,双手交叠在额前,伏在地上,“弟子知错,弟子愿意领罚。”
掌门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慢悠悠说道:“浮玉已经去了长幽山,我如何还能罚你,不过,听说他受了伤?”
她点头,跪直了身体,“师兄下山捉拿作祟的穷奇,被穷奇伤了,医师说师兄伤的很严重,需要卧床静养。”
少女言罢,再次伏跪在地上,眼眶里泪水在打转,“请师父做主让师兄下山,弟子愿意自己承担责罚,只求师兄能养好身体。”
泪水滴答落在地上,少女轻声:“求师父做主……”
掌门看着她,无声叹息:“你可知浮玉为何要替你受下责罚?”
“弟子不知。”
“他领你上昆仑是何年何月?”
少女怔然一瞬,仔细想了想,回答:“人间年份正清十八年,冬月三十。”
话音落下,她蓦地想到了那本日记,日记中的年份也是正清,但是师兄的卷轴记载那几年没有发生过大事,她看向掌门,十分不解。
“都这么久了,”他看着远处,昆仑山周围悬着许多小山峰,那是各仙宗,空中的禁制荡漾出金色的波澜,稍稍停歇的雪又下起来了,“当年浮玉追杀九头妖兽相柳,命招落在了业火池的封印上,瞬间封印碎裂,业火倾泻到人间,成了凡间一大灾难,他心中愧疚,用尽一半的灵力和元神将封印修补完善,可那受灾的地方却不可弥补。”
话毕叹息声再起。
-
“师父,弟子想下山。”
门庭外,雪风骤然,孟浮玉跪在地上,身姿挺拔,雪花落在他肩上,积了薄薄一层。
掌门坐在窗下,桌上的茶升起袅袅烟雾,声音穿过雪雾,落在院中少年耳里,“你可知干涉他人命格会如何?”
“弟子知道!”此时的孟浮玉年少,并不缺沉稳,身上的少年气如同阳光,他拱手,“此事因我而起,当因我结束,业火不灭,人间灾难不消,师父,我若是能将他们都救下,即便是天谴我也甘愿承受。”
奈何掌门百般阻挠,他也还是轻装简行地下了山,业火倾泻的地方是人间最东边,那里有一座名叫“云山”的山,山上火红滔天,赤红的业火如同岩浆吞噬所到之处。
在天上肉眼不可见的一个小洞里正汹涌地流淌着红色的水流,孟浮玉虽心中焦急,脸色却异常平静,好看的瑞风眼紧紧盯着山尖那一点红,拿出佩剑悬立于身前,在山顶之上,业火倾泻之处落了一道结界,而他本人则前往了业火池。
业火池所在一个灵力充沛的地方,左右两边皆有灵兽护法,见他来,两只灵兽立刻朝他龇牙咧嘴,红色的火焰在它们身上燃烧着,像是随时准备开打。
孟浮玉穿着月白长衫,滚金镶边,红色的内里若隐若现,腰间的双响玉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衣摆处不知在何处沾染上了血渍,染红了一圈,他朝两只灵兽拱手,“在下昆仑山掌门弟子孟浮玉,此行前来赔罪,还望前辈给我机会修补封印。”
“你拿什么修补?你可知这封印是万年前宿王落下的?”
宿王?
孟浮玉心中瞬间有些没底,若是哪位仙君设的,那还好说,可若是宿王,那便难办了。
可总归是要试试的,万一能成呢?
业火池宽阔,几乎一眼望不到边,里面红色的业火缓缓朝着某一个方向流动,那正是封印缺口,他催动体内灵力和灵识,两厢融合,几乎整个业火池都震荡起来,周边树叶耸动,剧烈的罡风吹起他的衣裳。
其中一只灵兽大声呵斥道:“你疯了?!”
灵力裹着灵识缓缓移动到封印缺口处,非常艰难地修补着破碎的封印,过了好久,狂风停止,业火池内寂静,红色的水面波光粼粼,缺口处不再有业火流入人间。
孟浮玉踉跄一会儿,站稳后再次朝灵兽拱手,“在下已将封印修补。”
他走了之后两只灵兽面面相觑。
回到云山下,剑影结界因为业火的冲击裂开了无数条细小的线痕,好在已经没事了,只是山中依旧大火冲天。
孟浮玉往山上走,一路上都能听见山顶传来的惨叫声,他加快脚步上山,终于在临近山顶的时候声音停止了,周遭只有火烧树枝断裂的声音,焦糊味刺激着嗅觉,地上血水混着业火熔岩。
他停住步子,只一瞬便跑了起来,走到废墟处才发现这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如今的村子里没有一个活人甚至一个活物。
“还是晚了吗?”他轻声呢喃,望着面前的一片残垣断壁,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微颤。
孟浮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云山的,回到昆仑,看着桌案上的书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第二日天一亮他便又下了山。
哪怕只能救回一个人,那他所用修补封印的灵力和灵识就不算白费。
他在云山上落了一道结界,又在附近转了好几圈,终于在一棵树下看到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女,看起来才不过六七岁,身体娇小,蜷缩在雪地里,看来像是命不久矣,他快步向前,将少女抱起来,闪身消失在原地,再次出现便是在昆仑山脚下,他一步一步走上山,掌门见他带了名少女回来只不停地摇头。
那年人间也下了很大的雪,那少女险些冻死在那场寒冷的冬天。
“我是他师父,将他从孩童教养到现在,其秉性如何我一清二楚,顽固执拗,胆大妄为,”掌门看向她,“他不让你与我见面,便是担心我将此事说给你听。”
“可是……可是师兄很早就跟我说过了。”阿初听完已是呆若木鸡,说话都不利索了。
“他没有跟你说云山村的天灾是他间接所为,你只知道你曾住在那里,是他路过救了你,你对他心怀感激,便百般对他好,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师兄同她说村子遭妖兽袭击,她侥幸活下来被他所救。
云山靠近仙山,又有山神保佑,即便有妖兽也不敢作祟,如此拙劣的话术她竟然深信不疑。
掌门大手一挥,藏在乾坤袋里的日记就出现在他手中,他并不翻看,而是递给阿初,“这本就是你的东西,不必偷偷藏藏。”
阿初捧着日记,呆愣了好半天,掌门闭目,手指点在她的额头上,霎时间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向她,像是要将她溺毙。
她跌坐在地上,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十年过去了,这些记忆恍如昨日发生。
少女定定看着地上散落摊开的日记,师父说的没错,师兄是因为愧疚所以才执着地想要找到云山村的人,哪怕只能救下一个。
也是因为害怕她知道真相所以才封了她的记忆,编造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说辞来填补缺失的真相。
可她对师兄好并不是感激他救下和收留自己,而是真的喜欢他。
她不想计较那场意外倾泻的业火,正如师父所说,他救了云山村的人就是改了他们的命格,但即便师兄不救云山村的人他们也逃不过那场突如其来的鼠疫,只能说她的命格被师兄修改了,又或许,她那时逃出了云山村,本就不该死呢?
她仰起头,素净的脸上挂着两行风干的泪痕,眼神坚定,“我知道师父在担忧什么,但请师父放心,就算有那一天,我也绝不会伤害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