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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隐春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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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跑了。

在占了隐春秋的便宜之后。

就隐春秋那古板端正的个性……夭寿,我不会因为毁人清白被法门抓走吃猪排饭吧?

我战战兢兢躲了几天,偶尔偷溜去公开庭看看有没有我的悬赏令,当然如果价格很高的话,自首赏金能不能算我自己的。

很贫穷,急需钱。

好消息,没有我的悬赏令。

坏消息,隐春秋来过我的居所一趟。

我是怎么知道隐春秋来过的呢……师父墓前明显放着几盘蔬果,连我偷懒没除的野草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我:……

这些年来除了隐春秋不曾有人来拜访师父,这是谁做的,真相呼之欲出。

所以说,他这咒到底是解了没有?

……由于我不敢去见他,这答案约等于薛定谔的猫。

但有一点我很肯定,就是他肯定很生气。

没打上门已经算我平时有给师父烧高香,师父这间茅草屋可经不起武林高手的折腾。

我斟酌再三,考虑过要不要干脆换个地方居住。可想想我贫瘠的身家和师父的沉眠之地,我还是放弃了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

躲躲藏藏过了一段时间,看武林上风平水静,我又可以了!

——挖草之狼重出江湖!

彼时的我,还未曾得知什么叫酒越酿越醇,隐春秋越忍越怒。

心安理得过了数年,时间轮转,春去夏来,又到了要封印双眼的时间。

近期的封印摇摇欲坠,想来没多久就要解开。无奈只好捡起以前的眼纱,将自己眼睛圈圈绕紧,避免受害者增添多一名。

一个隐春秋就够了,来多几个当真无法处理。

当然,我不是没想过找别人帮忙。

可关系好的几位基本都是儒门人士,和隐春秋渊源极深,而另外几名虽不是儒门人士……可也认识隐春秋。

怎么回事?我的交际圈被隐春秋认识的人包围了?

隐春秋,可怕如斯!

当然,也有和隐春秋毫无关系的人存在。

说是毫无关系……其实也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是一个机缘巧合下的意外,彼时我在挖草药,无意撞破那人身份,从而被黏上的——表面是道反一员实则是潜道者的江南无路。

说实话,自从和隐春秋认识了之后,我身边三教的浓度越来越高了,错觉么……

总之因为这件事,江南无路有事没事就要到我这里刷一下存在感,顺便问问我什么时候还钱。

欠你钱了吗?就随便碰瓷?

当然这是借口,我在江湖上是以负债出名的,毕竟有个欠钱欠了半个江湖的出名师父。

今天他依旧跑过来刷存在感。

“哟,琉仔,又在打杂啊。”风声响起,一个手持剑玉球,自称「奉旨文盲」的无赖碰瓷王出现。他拍了拍我的头,头一歪落在我双眼前:“包着眼睛,是学哪位高人的神秘作风。”

“要你管,给我死远点。”推开手贱烦人的江南无路,我抱着怀里的稀世珍草往屋子里走去。

这药草要以寒冰保存,可不能在外面继续浪费时间。

江南无路被推开也不生气,施施然跟在我身后,看我从房子角落翻出用离骨渐玉制成的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用草植放在内侧,咔嚓一下关上盒子,贴上封印。

“脾气真坏,安怎,有烦心事?”他翻身坐在窗台上,眼眸微垂,十分了然地问。

烦心事自然有,还和这双眼脱不了关系。

封印崩解在即,我还未寻到可以替代隐春秋封印双眼的人。

若无那件事,如今我应当准备前往隐春秋住处,稳固封印。而非蒙着双眼,担忧若继续行走在外,这双眼会不会造成其他风波。

蒙着眼是一个好方法,可绝非一劳永逸,我担心意外。

就像数甲子前,我和隐春秋之间的意外。

隐春秋……又是隐春秋。

数不清已经是第几次想起这个名字,我烦躁之意更甚。

为何会有这样的能力?为何偏偏是这样的能力?为何……偏偏是隐春秋中了这等异术。

想着,我不自觉伸出手指,触了触下唇。

那个吻……

不要去想了,我晃了晃头,让自己别去想数年前的吻。

……只是为了解术,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江南无路久久没听到回复,看我又是发呆,又是摇头的,不由得抱怨:“喂,别把吾当空气。”

“你好烦啊。”我回过神,回头瞪他一眼。虽然因为蒙着眼纱,杀伤力没那么强,可以我的沉黑的面色,他应当能看出我的心情:“你到底来做什么?”

“来关心老朋友的负债情况。”江南无路看我终于理他,他怡然自得地跳下窗台,甚至迈开步伐凑近了些,嬉皮笑脸道:“到底是什么麻烦让你这么烦恼,说来让吾开心开心。”

这个人是怎么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的,靠别出一格的二皮脸吗?

我懒得理他,打开药柜把东西塞到最下方,“和你说有什么用,烦死人了,快点走。”

“不说出来怎知吾帮不上忙。”他唇角惯性地扬起,笑眯眯拍我脑袋:“是和你忽然戴上眼纱有关吗?”

……

江南无路性格虽然贱了些,可直觉相当准。

“与你无关吧。”不想自身的事情被更多人知道,尤其是眼前这个有双重身份的人,除了给他带来麻烦,什么好处都没有。

我绕过他要走,江南无路没让。他吊儿郎当挪动脚步,转身挡在我面前,上下扫我一眼,看得我浑身鸡皮疙瘩往下掉,正准备问他要做什么时,他忽而手如疾电,向我喉间要穴袭来。

我一惊,下意识抬手抵挡。

一转一拨过了两招,等我意识不对,眼前已光芒乍亮。

——江南无路把我眼上的长纱拽了下来。

“江南无路!”我气急!

根本不知道封印什么时候就会解开,我连忙闭上眼,出手更急,“东西还我。”

“哈,这不是没事吗?好好地为何要遮起来。”江南无路似乎不是很认同我的做法,在我凌厉的攻势下脱身狭小不便行动的药房,脱身院外。

这家伙,真的是不打不长记性。我足尖一点,破窗而出,与江南无路在院中比斗起来。

蓝玉笛出手,江南无路脚不沾地,动作飘忽如鬼,几无声息,偏身躲开我的武器。

“不就是一道眼纱,生气什么。”江南无路话没说完,我一个斜刺,差点击中他捏着眼纱的手腕,他一急:“喂喂喂,你认真的啊!”

“要你管!”这么好质量的眼纱,以我贫瘠的身家来说,也就一条。

我并没有伤人之意,只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偏生不好睁眼,和玩闹之心占了更多的江南无路缠斗渐演成消耗战。

玩闹一会,江南无路觉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还回眼纱。

忽而,一道宏大的掌气从远处向他轰然袭来,打乱了他的计划。

不知来者敌友,江南无路推开我,仓促回身应招,被震退数步。他内心惊讶来者实力深厚,非等闲之人,吊儿郎当的笑颜同时敛起,双眉微皱,不由得认真几分。

——是针对吾。

形势急转直下,玩闹变争斗。

掌气散去,烟尘尽消。随这道掌气飞窜而至之人,一席黑衣凛冽,结缨整冠,面目间杀气炽盛,声音更冰冷严峻。

“隐春秋之前,岂容邪孽!”

他怎么来了?

我一时不知是抱头溜号好,还是抱头溜号好。

此时此刻,实不想见此人。

等等——谁是邪孽?

还没等我思考个之所以然来,隐春秋身子一动,以间不容发之势窜至我和江南无路之间,挥袖将我卷离战场,迎向江南无路。

战局再开,隐春秋与江南无路几乎同时发难。隐春秋显然动了真气,掌下招数刚烈,挟着凌厉的内力袭向江南无路。

江南无路翻身急闪,抬手化出玉剑出鞘。刹那小院内光芒暴涨,剑气藏在强光内向隐春秋攻去。

招数相击,轰然巨响,震得茅草陋屋上的黄土扑飕飕地落下。

本想趁机跑路的我见状不由得呆住了,连忙道:“我的家,我的草屋,你们别打了,这是在做什么啊!”

要打去练舞室打……不是,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

我顾不上危险,插身两人战斗中。

隐春秋和江南无路见状,急急收住招式,才没伤到战场中间的我。

落空的招数纷纷落在小院外,我看着剑光掌气,一瞬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景色,竟无语哽咽。

我的家,我的小院,我种的大白菜——

“不见琉华!”隐春秋怒喝,抬手就要抓我。

另一边站着的江南无路自然不落下风,从斜中插手而入,别开隐春秋的手掌。

两人互对一眼,视线电光雷鸣,眼见又要打起来。

“停停停——别打了。”我心累推开两个一言不合就打算拆我家的人,头痛道:“我的负债情况经不起你们的摧残,行行好,放过这座行将就木的房子吧。”

我夹在两个互相别苗头的两个人中间,一时间都不知道先劝哪个好,总之哪个都好,不要在我家打起来。

隐春秋见我死都要和自己的烂房子死在一起的坚持姿态,率先收了手,朝我喝问道:“此人是谁。”

说来有些出戏,他这语气,让我有种在家偷汉子被丈夫发现的搞笑感。

本来情势就已经足够混乱了,偏生被问的那个人还不是什么正常性格。

江南无路嘴快一瞬:“凭什么你问她就要说,对吧,琉仔。”

我:……

算我求你了,别闹了,隐春秋这种性子是能开玩笑的人吗?

他就是个雷火竹筒,一点就炸。

“道反之人,妖邪之辈,死到临头,仍敢大放厥词!”隐春秋果然怒了,本就嫉恶如仇的人,能站在此地和江南无路说话,已是看在我面子上的例外。只是本性难抑,又岂会次次受人挑衅。

“江南无路!”我头大如斗,赶紧拦住隐春秋,睁眼狠狠一瞪江南无路:“你再不离开我就要生气了。”

谁都不能在我的地盘打架!这是我的底线。

“喂喂喂,吾可是你这一边的。”我和江南无路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他早就看出我欲避着隐春秋,本想缠住他让我先离开,没想到我自己选择自投罗网。

江南无路无奈看我一眼,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趁机利用,真是……

“算了,吾改日再来找你。”丢下这句话,江南无路脚底抹油溜得飞快,独留下我面对火冒三丈的隐春秋。

闲杂人等退散,隐春秋冷哼一声,挥手为我带上眼纱,才问:“许久未见,你竟和道反之人厮混一道,不见琉华,汝到底在想什么!”

毕竟是儒门的高层,说教起来相当有气势,一副怒其不争的语气,说得我都有些心虚。

江南无路其实是卧底在道反的正宗道门这点,我自然不好和隐春秋说清,但又害怕隐春秋一时想不开回头找道反之人的麻烦,坏了江南无路的好事,我弱弱地开口:“他其实也没做什么……”

“不见琉华!”隐春秋眉头皱紧,面上怒火更胜:“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不想看两个正道人士因为误会卯起来啊!

谁能懂我的苦心啊!

我哭丧着一张脸,当真欲哭无泪。

隐春秋见我说不出话的模样,闭眼强压怒气,再睁眼时,语气已沉稳许多:“汝可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中?”

这人还怪好咧,就没想过是我的问题,完全把脏水往江南无路身上泼。

可怜的江南无路,虽然这么承认也可以,可他到底是为了三教安危才冒着危险当卧底,我不能这么对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先不说他了。”深怕多说多错,令隐春秋气头之上来个怒火烧尽九重天,真把江南无路拖下水就完了。我别开话题,“你怎么来了?”

数年未见,还以为他彻底放下,从此山高水远不复相见,没想到他还会找上门来。

“如何,不想见到吾吗?”

隐春秋冷下声色,修长入鬓的眉似斜飞的锐锋利剑,闪烁着冷凝的光芒。

话起声落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

我不敢否认,更不敢说实话,言自己未曾想会再见他。

“怎会……”我气势渐弱,心虚在前,我是半点都不敢惹眼前的煞神,“是有些意外见到你罢了。”

隐春秋冷哼一声,脱离咒术的他显然看穿了我的借口,半点不留情分道:“恐怕是未曾想吾会来找你。”

我恹恹:“说得那么清楚做什么。”

看着我这幅丧气垂耳快要呜呜直叫的淋水幼犬的模样,隐春秋就算是有脾气也变得没脾气,长眉拧紧,总算进入了正题。

“你之封印将解,为何不来寻吾。”

我哪敢啊,尤其发生那种事之后。

若还似以前那般相处,我向来是在封印有松动前兆时便前往隐春秋处暂住。可如今真相彻底揭开,纵使是我这般厚面皮的人,都不敢坦诚自己毫无芥蒂,何况隐春秋这般矜傲自负的人,自身陷入咒术数百年而不自知,反倒受其所控对我说了那番话。

说实话,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他还会来寻我。

察觉隐春秋还在等我的回答,我抿了下嘴唇,尴尬道:“又不是多重要的事情,何必劳烦你。”

谎话,实话是不敢。

然而隐春秋何许人也,身居儒门高位,见过的人多如江鲫,小小的谎言在他面前,如同虚设。

儒者的眼神又冷又利,如冬风吹雨,带着彻骨的寒凉。

“不见琉华。”原本和缓下来的面色迅速凝结成霜,似无法控制自己沸腾而起的情绪,却又硬生生地压制在即将爆发的刹那。他冷声道:“胡言乱语,不知所谓!汝可知汝身上异术何等棘手,若遭有心人利用,鸣鼓而攻之,汝有何能力自保?”

我不否认。

修为深厚如隐春秋,竟都无法察觉其中异常,深陷其中,何况他人。

我默默低下头,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见我焉下来的模样,周身的气息一下子柔和许多,又恢复了素日那稳重沉凝的模样,“跟吾离开。”

隐春秋语气冷硬,声调却平静冷彻,似襟怀坦荡,没有其余目的的感觉。

我没敢问他到底在不在意那个意外,更没有问他封印过后,有什么打算。

事到如今,已然没有更好的选择。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低低应了一声,回房收拾东西准备随他回黄云扶日封印双眼。

隐春秋就站在小院外,负手静静等待。

晚霞绚烂,寥落小院浸在夕阳的光照下。草木蔓延生长,翠黄相交的色泽里,唯有一抹玄黑色泽立身其中,神采隽逸,身姿挺拔,如独鹤孤松,高彻隽永。

我压下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加快收拾的动作。在看到旁边药盒时,犹豫再三,还是带上。

“收拾好了。”我抱着包裹,蹭着脚尖挪到隐春秋身旁,小声道:“我们走吧。”

“嗯。”隐春秋带上我,化光而离。

*

封印步骤依旧繁杂,从隐春秋的准备中,我看出他早已在等待我前来。

还真的一点芥蒂都没有么……

有种隐春秋都放下了,唯独我仍耿耿于怀,难以释然的感觉。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对方都不在意,我更不该如此小家子气地揪着不放。

说不出是失落还是了然,我闷闷地戳着桌子上的枇杷,看黄澄澄的果实滚出果盘,在沉木桌上来回晃悠。

借着捡起果实的动作,我佯装无事扫过一旁正整理东西的隐春秋。他站在古朴沉香的长桌旁,以左手抓住晃荡的袖袍,垂首在长布上书写封印用的咒法,玄黑袖袍稍微撩起,露出劲瘦有力手腕,再往下,是执笔的手指,修长笔直。

忽而见他眉心微微蹙起,笔尖稍顿,眉宇间隐约有心烦意乱之感。

是察觉到我的视线了?

我自然别开眼。

“不见琉华。”隐春秋压低了嗓音,声音低沉而带着特有的严厉,却说着几乎闲聊的内容:“汝何时变得这般安静了。”

要说什么啊。

在发生过那种事之后,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空气中隐隐漂浮着雪岭孤松般的墨香,我嗅着熟悉的味道,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默不吭声地捏了捏手头的枇杷,内心难抑烦躁。一会怪自己为何要过来,一会又抱怨世上能人何其多,为何偏生是我生了这一双眼。

抿起嘴唇,实不知说什么,便随意地挤出一句,“……你以前不是总觉得我多话吗?”

他一愣,没想到我会这么说,面上的平静略略起了变化,眉头压低:“吾何时这般说过。”

……

等等,他好像是没这么说过,虽然也不回应我的话语,可却不曾打断。

尴尬了,这和当着别人的面说他坏话有什么区别。

“因为你从不回应。”我尴尬捏紧手头的枇杷,强词夺理道:“我以为……”

“若吾当真不喜,”他神情稍缓,说话的声音略微顿了顿,侧过头,一双眼眸难得认真的看着我:“又为何要忍耐数百年。”

对上他不闪不避的视线,我慌张地起了身,手上的枇杷紧了又紧。终于,那颗可怜又受多摧残的果子裂开了缝,如同水面骤起的涟漪,湿意弄脏了我的手。

“抱歉,我去清洗双手。”我强自镇定下来,放下捏坏的枇杷,转身往房外走去。

隐春秋没有阻止我。

我匆匆推门离开,走远数步,又鬼使神差般回首,屋内的隐春秋似有所感,同时抬头。

寒夜的风微微吹过我与他之间的距离,繁枝摇曳,落英缤纷。儒者持笔姿态端庄持重,而墨衣深邃,身形凝然如山,深棕色,寒星一般的眼眸,无言地与我相对。

不敢细看他眼中到底是何种神色,我率先收回视线,庆幸起此时双眼的长纱仍未摘下,才得以让我藏起眼中慌乱的思绪。

水声淅沥沥自指尖落下,带走皮肤略微甜腻的汁水。

淡橘色的长发滑落肩头,我愣愣看着水面上倒印的身影,一巾长白薄纱遮住眼眸,而眼纱之下,是足以蛊惑人心的异眸。

忽而,我心头浮起一个念头。

——隐春秋,当真解咒了吗?

心骤起波澜,刹那惊涛骇浪。

2.

我回到房中,匆匆翻出行囊里的药盒。

本是一时冲动才带上的物什,未想到会成为未雨绸缪之举。

我从未得知自身身世,是以更不清楚,何才是解咒后的明证。

可若隐春秋已然解咒,以他那般骄傲的脾性,又岂会再次寻我?

——他丝毫不介怀吗?可能吗?

我不明白,因为隐春秋隐藏的太好,好到我从未看穿过他的心。

该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

3.

我心急之下想离开此处,却忘了隐春秋在封印我双眼之时,向来会在黄云扶日外围设下结界,避免外人打扰。

啊啊啊——我完了!

从未希望现在能有人来拜访隐春秋,求求了,不知在何处的各方神圣,三隐也好,儒门也罢,甚至是江南无路也行,赶紧来带走隐春秋,这是我一生的请求了!

可惜平日不烧香,诸天神佛自不会庇佑我。

在大门边缘等待诺久,始终不见有人拜访,犹豫之下我又重回院中,随意乱走,不经意来到一株枇杷树下。

我抚着树干,抬首望硕果累累的树枝。

往日熟悉所在,今日再临,却别有千万心绪。

枇杷自古以来向有繁荣的美好象征,可若要说起诗词,倒无论如何都只能想起卓文君的诗作。

——一朝别后,二地相悬。

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不不不,就算是心思烦乱,我这联想的也太远了。

收回手扶额叹气,斥责着自己的胡思乱想,竟用《怨郎诗》来自苦,我到底是把自己比作传闻官场得意后便有意休妻再娶的司马相如,还是把隐春秋当做痴心不改的卓文君啊。

当真是胡闹。

“不见琉华。”

大抵是见我太久没有回去,隐春秋竟走出了密室,出来寻人。

刚作了糟糕联想便遇见另一名臆想中的主人,我不由得大窘,忙别过身子不敢回首。

——要怎么向隐春秋解释我洗个手洗着洗着就到枇杷树下发呆的这件事?

“汝在此处作何?”

致命一问,我心砰砰直跳,赶紧往外又走了两步,远离罪魁祸首隐春秋。就是人一慌张,便容易出错,在听闻脚步声越发逼近之时,我忽而开口:“你……还留着这棵树。”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可人也立于我身后三步远的位置。

我没有回头,自然看不见他如今神色。

他似乎打算开口,声音溢出唇畔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此树。”短暂的沉默过后,身后的气息又靠近了一步,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衣袍上的熏香,如清泉漱石,烟水弥弥。他吐息声很浅,声音沉稳有力:“生于此间自有道理,吾为何要除去?”

他话语中,明说是代指树,我却听出了其他之意。

“这话说的好似道家之理。”我轻声回。

道家以自然无为为宗旨,而儒学讲究的是仁礼一体的中庸之道。

影子自身后投落在我的身旁,我看见隐春秋的身体稍微动了动,垂在冠旁的流苏微漾,无动于衷:“天人互泰,方存浩长。”

我:……

明知自身知识浅薄,我是在这里和大儒论什么道呢?

我意有所指,以树喻人:“我觉得,满园风雅,偏有此树独树一帜,始终不美。”

“风雅与否,非在于景,而在人心。”隐春秋虽出于儒门名家,行事却雷厉风行,性格外冷内热,喜憎分明得像个炮仗,当下不与我绕圈子,直言道:“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我一时哑然。

“若无他事要说,跟吾回去作封印准备。”他说着,上前了一步。

我慌张回首,避过了他的手。

宽阔的袖袍擦过他的手背,我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极近,只差一步,我就会撞进他的怀里,下意识间不由得后撤一步,望向了隐春秋的双目。

他挥手抓空,冷冽垂目,似乎忍耐,但忍了又忍,终于发作:“不见琉华!”

隐春秋阴沉的脸色很容易看出他的不悦,我头皮炸开,不敢直视他锐利的视线。

我到底没有隐春秋这般强的心理素质,被逼到极限,竟将纠葛于心的话语脱口问出:“执着寻我,当真只是为了封印之事吗?”

院中凉风吹拂而过,头顶枝叶招展,繁枝簌簌作响,光与影在相对的两人身上交错。眼前的风景与天光都消散不清,一片细细的叶子落了下来,擦过玄墨黑衣的儒者身上,落在地上,惊起不可闻一声。

隐春秋眉头压下,我以为他会避开目光,可他没有。

他背对着光线,双眼直直地望着我,沉入阴影的棕色双眸仿似也暗沉了下来,如剑芒出鞘,冷而坚决,“自非如此。”

他简练地道:“时过数年,汝仍未给吾答案。”

什么答案?

该不会是——

我试探地开口:“赤绳永结……”

隐春秋动作微顿,轻轻颔首。

虽然稍微料到了答案,但得到隐春秋亲口回答,我还是一愣,整个人呆立当场,口不择言:“我以为……这早已……”

咒术解开,他当意识到从前倾心只是受术影响,为何还会……该不会是儒门礼教使他如此,是为了那个吻?

他似是看穿我在想什么,断然否认道:“若借礼教解释,不过白日欺人。吾非至人,虽是在世百年,却难闭情封。对汝,虽有心光明磊落,惜无能觑破尘情世态,早是荆棘泥涂。”

隐春秋素来冷峻克制,就连此时承认自身受情|欲蒙心,自比心受荆棘和泥泞所污,但依旧难掩一身清标傲骨,如山间之空翠,潭中之云影,与尘埃同流。眼中闪烁微光更似冰中烈炎,令人胆战心惊。

对上隐春秋直视而来的双眼,我如遭雷击,脸颊不由得发热,脑海思绪一片混乱,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他、他——

定是咒术未曾解除,才令向来神清骨冷的隐春秋说出这般违心话语。

“我不知道,我想……我……”我磕磕绊绊地想说什么,可话一出口,却话不成话,零碎而断续。

最终,我紧闭上唇,摇了摇头,又别开目光,欲躲身阴影之下逃避,藏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吾无意为难你。”隐春秋看我避而不谈,无法理清思绪的样子,曲在身后的手指紧握,压低声音道:“你心绪未平,对封印有碍,明日再来寻吾。”

许久,我轻轻吐出一字。

“嗯。”

4.

不对劲,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被二次求婚的我,在房间里绕圈圈。

与其相信隐春秋真的看上我这个五谷不勤,欠账欠到满天飞的苦境边缘人,不如相信我其实是秦始皇。

所以一定是隐春秋哪里不对劲。

是咒当真未解,难不成是我一时调侃成了真,那药物当真过期了?

啊啊啊——怎么办,这该怎么办?

我挠乱了一头长发,发饰尽落,在地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连带着蒙在双眼之上的眼布,亦随之落下。

白色纱布辗转滑过半空,缓缓停在桌子上,随风左右摇摆。

我怔怔地看着那道薄透的眼纱,恍惚想起这是隐春秋亲手为我戴上。

若非是这双眼,若非是……这眼中的异术,他本该是立意救世,赴身大道之能人,而非身陷囹圄,困于异术,与我纠缠不清。

不见琉华……我如其名,本就不该相见,何必相误。

此时,我终于下定决心。

既术未解,那便再解一次。

重整长发,束好眼纱,我戴上药盒,推门而出。

*

月上梢头,流云走雾,穿过层层回廊,我一路忐忑不安踏足院中。

繁花百盛,清风拂袖,一个玄墨身影坐在离枇杷树不远的小桌旁,东风轻轻软软撩动着帘帏,垂落的纱布将人遮掩地影影绰绰。隐春秋面前放了一坛清酒,正自斟自饮,振矜凛然眉眼燃着几分清冷,又隐约几分无言的落寞。

落寞?我踏前的步伐不由得停了下来,看着他独浴霜色下的模样,又不敢打扰了。

我停下脚步,隐春秋也注意到了这方的动静,静静侧过头来,视线穿过纱帘落在我的身上。

这一眼,藏了太多情绪,几欲一眼万年,理不清时序流转。

我进退不得,他却邀我一同赏月。

事已至此,再拒绝反而虚伪。

本就抱着目的前来,我施施然落座在他身旁,手指捏向袖中的药盒,一时无言。

令人意外的是,在我到来之前,隐春秋便喝了不少,一坛清酒,竟已然见了底。

“饮酒么?”他问我。

我想拒绝,转而一念,又点了点头。

说我借酒壮胆也好,是当真需要借酒消愁也好,在此刻,杜康之物比茶水更适合我。

隐春秋拎起酒壶,给我倒了半杯清酒。

看我神情疑惑,他淡淡解释:“汝酒量不佳,况明日还要封印,今日不宜醉酒,意到即可。”

我哑然一瞬,想着那你又在这里喝酒。

算了,他的酒量确实比我好很多。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顿时呛到。

看着清清澈澈毫无度数的样子,竟是烈酒。

隐春秋看我满面通红,不太适应的模样,低低笑了一声,“这是醉龙潭。”

今日见面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起来的样子,虽以往不是不曾见过,可这付轻松的神情放到现在,却是令人生起几许感今思昔之感。

“深夜不眠,是为今日之事?”大抵是有了几分醉意,隐春秋说话不带弯弯绕绕,径直问出口:“吾之心思,让你为难了吗?”

还是这颗枇杷树下,还是带着以往熟悉的香味。

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想起他坐在树下听我说些有的没的的苦境笑话。那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那时,他凝望我的视线,是否也有着如今这般温度。

我堪不透,亦猜不出,从不曾在意,如今想起,却处处痕迹。

我避而不谈,“先生醉了。”

“有心区别,是以连称呼都不敢如以往。”隐春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动作潇洒利落,难掩苦涩,“可吾并不后悔坦诚。”

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到他性格中固执的一面是这般的难以应付。

如果我能起身逃跑的话,想必现在早已跑的不见踪影。

“先……隐春秋。”一句先生正要出口,我硬生生止住声息,改称他的名字,低声道:“你可知为何师父为我起名不见琉华。”

不等隐春秋开口,我继续下去。

“先生龙麟鸾凤,本该不凡。亦当知这双眼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不祥之物,若他人得知,又是何等忌讳心惊。纵使我无意使用此眼,但怀璧其罪的道理,你不该不懂。”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直直看向他:“既已分别,便该不复相见。”

这才是不见琉华的缘由,不该相见,不该相知,不该陷入异术的挣扎中,难脱囹圄。

无论是他,还是我。

隐春秋垂下眼眸,相近的距离,我几乎能看清楚他深邃的眸底里,倒印着的身影。

寂静无言,如镜花水月的梦境。

“吾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月色朦胧,纱帘起起伏伏,将薄透的阴影化作水雾,笼罩在两人身上,“汝呢,言语凿凿,却不由心。不见琉华,受其眼所控的,非是吾,而是你。”

他灼然的视线,似看穿迷雾,如一把利剑,破开红尘迷惘,锋利而不由得人躲避。

我不敢直撄其锋,狼狈偏过头去。

他的意思是,是我太过纠结双眼的异术,才迟迟不敢面对自己的本心?

怎、怎么会呢?

不对,我不该和大儒辩论,他一定是被异术迷了心神,才作出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就、就是啊!隐春秋在这里说什么大话呢,明明就是他中了术,不是吗?怎么会是我害怕他的倾心只是异术的后果,心生逃避呢?

这么一安慰,我又鼓起了勇气,决意证明自己没错。

既然当初的药没有起效,那么今日再行一回当初的举措又如何,待术解开,隐春秋必定会回到当初不曾与我相见的那般模样。

下定决心,我将剩余的醉龙潭一饮而尽。

烈酒将我呛得满脸通红,隐春秋见状眉心一跳,口头斥责,身体已然快了内心一步,倾过身来欲为我理顺心气。

我捂着嘴唇咳嗽不止,却抬起眼直直看向他。

“……到底是谁受困异眼,便由结果见真章吧。”

隐春秋一愣,“什么……”

趁他未曾提起戒备,我出手如电,一击点中他的穴道,令他僵立当场。

熟悉的场景,几番回到当初分别之时。电光火石间,隐春秋意识到我今夜来此的目的,不由得怒上心头:“不见琉华!”

口中药丸味道极苦,简直苦得我说不出话,那时隐春秋是怎么面不改色吃下的?当真稳重。犹豫伸手按在隐春秋的肩膀上,看他锐利得几乎要烧起来的双眸,不由得心生胆怯。

……夭寿,他应该不会打我吧?

再不渡过去,药丸就要在我口中融化了。思及此,视线从他的双眼挪到他抿起的唇间,我鼓起勇气,慢慢靠近。

庞然的怒气,无声消散在相触的部分。

看似冷硬无情的儒者,唇畔却是意外的柔软,饮了一夜的酒,带着些许令人心醉的酒香。

微微分开他的双唇,舌尖顶着药丸将其送到他的口中。怕他不配合吞下,我笨拙地在他的唇齿间磕磕碰碰,贴着他的唇舌往里,想将药丸推入他的喉间。

试了几次,药丸没推进去,倒是融化成了一片泥泞,在我的舌尖泛出深沉的苦味。

总之……这也算可以了吧?

我紧张地后撤了一步,长纱下的双眼微微睁开,落入深棕色双眼,眼底晦暗不明,带着尚未消散的火星怒意,似风雨欲来。

……

这完全是气疯了的样子啊!

我内心大呼糟糕,怎么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他根本没有半点解咒后的冷然。

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我转身就想跑。

隐春秋的动作比我更快一步,刹那间已经冲破了穴道,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强行将我扯回。

腰侧撞到桌子,桌面酒壶受力跌落在地,在两人脚旁发出碎裂声响,我却无心注意。

“唔。”

短促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已被扣住了后脑。

这是一个充满攻击性的吻。吻中隐含勃发的怒火,仿佛压制过久的情绪借着酒气与亲吻在一瞬间爆发,呼吸紊乱,手腕用力压制着我的身体,疾风骤雨一般侵略着更深处的唇舌。

他的力气很大,动作也实在算不上温柔。

压制在胸口的那只手用力地推着他的肩头,似堕入深渊之前最后的理智残余。

滚烫的温度。

深刻,辗转,缠绵悱恻的纠缠。

每一次置换呼吸,涌入胸腔的都是对方身上浅淡气味。

手指扣进了冰凉的衣袍,细微的声响溢出唇间,又被身前的人吞入喉中。方才的情形完全倒转交换,现下我为鱼肉,他为刀俎。察觉到我身形开始不稳,隐春秋松开我的手腕,转而伸手揽在我的腰后,按到自己怀里,顺着我的姿势压低了头。

这算是什么呢,我模模糊糊的想。

湿热的吐息交融在一起,丝丝绕绕,密不可分。

衣物窸窣的交缠声,手指深入发丝的摩擦声,以及快速跳动的心脏声,都化作奔腾的血液,顺着四肢百骸不断翻涌,感觉自己几欲要融化在对方臂弯中。

手指碰到了缠在发丝中的眼纱,白色的长纱擦过眼睫,松松滑落下来。

我下意识睁开眼,看见一双旋起涡流的深色眼眸与我对视着,他好似清醒了过来,又好似没有完全清醒。

“……隐春秋。”

我短暂回神,连忙落荒而逃般的闭上眼睛。

“你还要否认吗?不见琉华。”他说着,语气夹杂着叹息吻下来。

短暂的吻逐渐加深,借着难以挥发的酒意放纵自身,陷入无法自拔的沉沦。

无论是我,还是他。

再难否认。

*

人,果然不该喝酒。

明知酒能够乱性,还要自找苦吃作什么呢。

我看着眼前熟悉的签字,一板一眼的方正字形,签在一张婚书上。

一旁收拾封印后的物什的隐春秋,神情认真。不同昨晚喝多了的朦胧,如今眼神一片清明,显然是能够理性思考的模样。

“那个……隐春秋。”我怀抱着对他严肃板正性格的信任,试探地问:“醉后的签字,应当不算数吧?”

谁知道我昨晚是被亲昏了,还是喝多了,才昏头昏脑的在婚书上签字,隐春秋拦都拦不住。

“嗯。”隐春秋抽身扫了一眼我捏在指间晃来晃去的婚书,并没有趁火打劫非要我承认那张婚书的正当性,“确是如此。”

我一下子惊喜起来,眼神发亮:“那——”

话还没说完,只见隐春秋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叠纸张,放在我面前。我端详一看,全是婚书。

“如今汝既酒醒,便重签一份吧。”他面不改色地要求道。

看着他半点没说笑神情的眼神,我焉了。

不要啊——

求求了,不知在何处的各方神圣,三隐也好,儒门也罢,甚至是江南无路也行,赶紧来带走隐春秋,这是我一生的请求了!

救救被逼婚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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