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的婚礼是在六月底举行的,那时候刚好大学生放假,我偷偷的坐车跑到小蕾她们村,又在村头一顿打听,终于在午饭前到了婚礼现场。
村支书的大院,能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院子中间搭了个简易的台子,台子下面围了一群人,有穿着开裆裤乱跑的小孩子,也有叼着旱烟的老头子,还有一些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有个穿裙子的年轻女人在上面唱着《梅兰梅兰我爱你》,太阳很大,音响很吵。
我寻了一圈,没看到小蕾。
院子东边有一排房子,有一间门上贴了红纸,上面写着大大的两个字:账房,有两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妇女靠着窗户站着,好像也在看演唱。
我走过去,看到房子里有两张桌子,桌子上各放了一个册子,两个六十多岁模样的老头正坐在桌子后面聊天。
我敲敲门,一个老头抬起头来看着我,“男方女方?”
我诧异的看着他。
他又说道:“你是男方这边的还是女方那边的?”
我赶忙回道:“女方这边的。”
门口那两个妇女听我一说,便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赶紧从兜里拿出昨天刚从银行兑换的五张红色钞票递过去,说道:“我是女方的表妹的朋友。”
两个老头看了我一眼,又嘀咕道:“现在这有钱人是越来越多了,表妹的朋友随礼随这么多!”
另一个附和道:“说的是呢,这两年钱好挣了。”
五百块钱,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的确不是一笔小钱。
2004年,我们县城大部分人月工资都不足1000块,五百块钱,够普通人家两个月的生活开销了。
门口的两个妇女闻声走了进来,这时我才认真看了下二人。
左边一个短头发的妇女穿着一身暗红色裙子,胸口别着一朵小红花,上面写着“母亲”两个字,可能是小蕾的姑妈,也可能是男方那边的母亲。
右边的扎着低马尾,穿着豹纹短袖,搭一条灰色的的确良裤子。
短发妇女把头凑过来看了下记账簿上的字,惊讶的问道:“五百?”
低马尾的妇女眼神闪了一下,叉着腰上下打量着我,要不是屋子里有其他人,我估计她要围着我转一个圈。
末了,她才悠悠问道:“你是小蕾朋友?”
我局促的点点头。
短发妇女转过头,笑道:“是不是小蕾对象啊,普通朋友哪能上这么多份子钱哩?”
低马尾妇女转身出去,朝着坐北朝南的那一排房子喊道:“小蕾,小蕾。”
见屋里没动静,便又朝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喊道:“君君,你去里屋把你表姐叫出来。”
那小男孩颠颠的跑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小蕾匆忙的走了出来,身上穿一件淡蓝色长裙,脚上踩一双黑色中跟皮鞋,头发披在肩上,非常好看。
小蕾走进来,看到我时有些惊讶,“付彬,你来了啊!”
“这你朋友?”低马尾妇女问道。
小蕾点点头,“这是我高中同学,付彬,也在北京读大学!”
那妇女点点头,“也是咱们村的?”
我赶紧接话:“阿姨,我住县里。”
“在县里住啊,父母干什么的?”
我有些别扭,还是如实回答道:“我妈在县医院外科,我爸开了个小超市。”
“独生子?”
小蕾连忙打断她的询问,“妈,你这跟户口调查一样,人付彬今天来就是给咱娘家人凑人气的。”
我才知道,她是小蕾母亲,也就是我后来的岳母,旁边那位,是小蕾姑妈。
小蕾母亲讪笑道:“我就随便问问,你还急眼了。”
姑妈咧嘴笑着,搭腔道:“小蕾大了,到了找男朋友的时候了。”
小蕾没有搭话,拉着我往外走,“付彬,走,到里屋坐着,等下快开饭了!”
那顿饭有些什么菜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新娘很漂亮,眉眼之间和小蕾有些相像,但少了些气质。
九月份回了学校,小蕾才从表姐那儿得知我上了五百块的份子钱,村里人都传她傍大款,为此埋怨了我好久。
“朋友嘛,你上一百块钱就了不起了,你还上五百!”
我嘿嘿的笑着,“还好吧,我没参加过婚礼,不太懂。”
“你一个大学生,哪儿来那么多钱?”
我怔着不说话。
小蕾转头看着我,“问你父母要的?”
我摇摇头。
小蕾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你不会是自己顿顿吃馒头省下来的吧?”
我不说话,傻笑着看着她。
小蕾看着我,眼里有说不清的同情、心疼和无奈,叹了口气,“哎,你对朋友这么好,有点过了。”
我的心忽的一下就冷了,她一直拿我当朋友的吗?有点过了是什么意思,提醒我不能做越界的事情吗?
我有些赌气的说道:“你不要有负担,我对其他好朋友也是这样的!”
小蕾眼里的光瞬间消失了,讪讪的“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很别扭,也沉默着不说话,送她回了学校之后,我又在他们学校门外的公交站坐了很久。
那之后,我们的联系变少了。
我心想,只是普通朋友的话,我就不想再浪费时间和精力了,我不想让小蕾觉得我是个酒肉朋友一大堆,在谁身上都能豪掷千金的人。
国庆之后,我们将近两个月没有联系,我一遍遍的给自己洗脑,“安小蕾只是拿你当普通朋友,不要热脸贴冷屁股,不要打电话,不要发短信!”
可是十二月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因为小蕾的生日就要到了。
就当对我这几年的单相思做个了断吧,我对自己说道,有个仪式,算是告慰自己的青春了。
我跑到金源时代购物中心买了一瓶香水,50ml,牌子记不得了,桂花香,那个时候还很流行。
生日头一天晚上,我给小蕾打电话,“安小蕾,明天你生日,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那边沉默了很久,才说道:“谢谢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我笑笑,因为是你呀!
“我给你买了一份生日礼物,明天给你送过去吧!”
又是一阵沉默,大概过了一分钟,小蕾才说道:“明天我一天都有课,晚上你过来吧,我请你吃饭,我们学校外面开了一家重庆鸡公煲。”
“好,我6点过去。”
挂断电话,我想了一下,又跑出去订了个蛋糕。
一天都有课,意味着没有时间出去给自己买蛋糕,而且以小蕾的性格,她是舍不得这个钱的,去年她生日的时候,她甚至都没跟我说,后来在河南面馆吃了一顿烩面就算过了。
我一边为自己这种观察入微的体贴感到满意,一边又觉得自己是个傻逼。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想着要怎么跟小蕾说,做不成情侣就不做朋友了,我又不缺朋友。
想想又觉得太过生硬,目的性太强了。
到晚上见了小蕾,我都没想明白到底该说什么。
小蕾看见我提的蛋糕,欲言又止,只是笑笑,说:“进去吧!”
店里人很多,几乎都是附近学校的学生,我们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服务员走过来问大份小份。
小蕾说要双人份,加生菜、金针菇、培根和土豆,再要两瓶啤酒。
“喝酒吗?”我一脸惊讶,同学会上我从来没见过小蕾喝酒。
小蕾笑笑,“喝一点。”
我点点头,看着桌上的锅垫发呆,小蕾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鸡公煲很快上来了,热气腾腾的砂锅,下面是燃的正旺的石蜡。
服务员把两瓶啤酒都打开,放到桌上。
我一边吃着鸡公煲,一边假意寒暄着,问她学习忙不忙,课多不多,什么时候考试,什么时候放假。
小蕾面无表情的回答着,像是电视里你问我答的节目,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我心里别扭的要死,后悔自己今天压根就不该来。
吃的差不多了,小蕾走到前台,要了两个一次性纸杯,递给我一个,另一个放在她面前,自顾自的倒了满满一杯,又兀自喝下去。
“安小蕾,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我有些担心。
小蕾摇摇头,打了个嗝,笑了,那是我第一次发现,笑得比哭还难看原来是这样子的。
说罢,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瓶子里已经没多少了。
小蕾真的是不胜酒力,两杯啤酒,脸上就红了一片。
微醉的人是她,恍惚的人却是我。
我想到我们这一年的相处,一起去吃的面馆,一起去看的演出,一起去看的桃花杏花,还有一起参加的婚礼,眼睛忍不住泛红。
小蕾又去拿酒瓶,把筷子蹭到了地上。
我赶忙把酒瓶夺过来,抓着她的手说:“别喝了。”
然后小蕾就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挂在腮边,又落到桌上。
我去前台把账接了,又回来把她扶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小蕾站起身,伸手抓着蛋糕的捆绳,把蛋糕提在手里,跟着我一起往外走。
出了门,冷风就吹了过来,十二月的北京,特别冷,小蕾打了个哆嗦,接着便跑到一棵底下,扶着树想要吐,可终究只是干呕两声。
我跑过去,轻轻抚着她的后背,问道:“安小蕾你没事吧。”
小蕾转过身看着我,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
我心里非常不安,甚至猜想是不是她家里又出事了,或者最坏的情况是她失恋了。
小蕾就那么看着我手足无措的从包里取出抽纸,又笨手笨脚的替她擦眼泪。
小蕾盯着我,质问道:“为什么突然不联系我了?”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对她而言,我只是个普通朋友,突然不联系,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愣在原地,不说话。
“你有女朋友了是吗?”小蕾又问道。
“不是不是,没有!”我矢口否认。
小蕾抬起头看着被路灯和霓虹打亮的天空,像是在思索什么。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他们好像都很开心,只有我局促不安。
我忍不住了,我说:“安小蕾,我知道可能在你心里,我算是个比较重要的朋友吧,可是我不一样。”
小蕾面无表情,“怎么不一样?”
“我是有私心的。”
“什么私心。”
“咱俩要是没可能,我,我们就减少联系吧。”
“什么意思?”
“你要是不能做我女朋友,我也不想要你这个朋友了!”我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一定幼稚极了,像个赌气的孩子。
可是小蕾笑了,是想笑又忍着的那种笑。
我看着小蕾,小蕾也看着我。
我心里当时是很悲壮的,不成功便成仁,要是小蕾说,那就这样吧,我转头就走,留给她一个洒脱不纠缠的背影。
可是小蕾什么都没说,走过来抱住了我。
我也赶紧环抱着她,但又觉得这个拥抱会不会是朋友间离别的拥抱,忙问道:“那你以后就是我女朋友了对吗?”
然后我就听见小蕾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你们学计算机的是不是都必须输出确定结果啊?”
我木木的点头。
“那你也没输入确定开始的内容啊!”小蕾埋怨道,“你可从来没跟我说过让我做你女朋友。”
我傻笑着,紧紧抱着她不松手。
十二月二十一日,那晚霓虹闪烁,天空高远,后来我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嘴角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