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弘德帝身边的云骑,千里迢迢地护送了一份诏书与一壶毒酒到西凉,要李愿领旨受死。
顺道还带来了佟皇后于凤仪宫中自焚而死的消息。
李愿当场呕了血,军帐内,鲜红的血珠溅入插满旗子的沙盘中,只留下一片显目的褐色。
“我不信,母后她不会有事的。是你们!你们假传圣旨,意欲何为?”她拔出刀,云骑没料到她对着圣旨还敢动手,一时不差,被李愿挥刀杀了一个。
“此乃陛下亲手所写,又盖有玺印,是千真万确的圣旨。太女殿下难道要抗旨不成!”其余云骑赶忙拿起了兵器,但顾忌着帐外值守的兵马,防而不攻,只劝着李愿接旨。
李愿惨然一笑,闪着寒光的刀刃劈下,干脆利落地将圣旨劈成了两截。
“来人。”她冷声道,“将这几个乔装成云骑的刺客拿下,就地格杀。”
李愿在西凉待了三年,与士兵们同吃同住,每有外敌侵扰,她都披甲守在最前边。大到练兵定策,小到营房的粥饭布帛,都有李愿纤瘦而挺直的身影。
人心并非冷铁,西凉军因崔化弼的下场不平,却也不禁为李愿的所作所为折服。三年下来,已从“崔家军”转变成对李愿这位皇太女马首是瞻了。
她指着云骑说是刺客,兵卫们就毫不犹豫地剿除了刺客。她说弘德帝受奸人蛊惑,要领兵南下,以清君侧,西凉兵便举师而发,一路势如破竹,直指京城。
李愿倒了那壶鸩酒,从大梁的太女,成了反贼。
因她贤名远播,还真有不少守关守城的官员,信了她清君侧的话,对西凉军大开城门。
只是,在离京城只差两道关隘时,她遇到了成国公佟晁,也就是她外祖父率领的兵马。
佟晁那时已经病魔缠身,一副年迈的病骨都撑不起铠甲了。看见她时,灰败的脸上,浮现出似喜似悲的表情,拱手对她道了一句“愿殿下前途坦荡”,而后,便在阵前饮刃自尽了。
李愿震惊之后,忍痛为佟晁收敛了尸骨。
她起兵时,不是没有想过成国公府和那些与她亲近的朝臣的下场。但她以为,弘德帝最重颜面,以失火为由遮掩了佟皇后之死,赐死她的诏书也不敢过明路。想必,也不会堂而皇之地对其他人下手。哪知会在战场上,见到风烛残年的佟晁。
后来围攻皇城时,李愿收到了门客的消息,这才知道,让一位病得只剩一口气的老人家,领兵抵抗她这个叛臣贼子的主意,居然出自成国公府的小公子,佟箫。
他以成国公府世子的名义上奏,举荐佟晁带兵对敌,认为李愿对着老国公必然会不战而降。实际上,却让佟晁在忠义与血亲之间走上必死的绝路。
可怜成国公一生杀了无数海寇,护了交州无数百姓,临老了,落下一身伤病不说,又在痛失爱女之时,被亲孙子逼得披甲上阵,与他的外孙女兵刃相向。
李愿不知该悔还是该恨,她甚至分不清,害死外祖父的究竟是她,还是佟箫,还是弘德帝……
前世,她没找到逃出京城的佟箫,就带着一笔糊涂账死了。
但没关系,她今生不是又重来了吗。没算清的账,接着算就是。人就在眼前,她还能让他再跑了不成?
李愿一步步走到东墙下,伸手取下了挂着镇邪的镶玉宝剑,又走到门边,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前,长剑出鞘,刺向了站在殿外的少年。
殿内静了瞬息,随后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愿儿!你这是做甚!”佟皇后着急地喊道。刚要站起来,旁边的佟老夫人看见佟箫被刺中的一幕,眼睛瞪大,瞳孔上翻,竟直接昏阙了过去。皇后揽着人,慌张不已,一时要传太医,一时又叫人拦住李愿,急得脸都红了。
镇邪之用的剑,没开过刃,一剑刺去,竟只戳穿了厚重的外衣。
李愿蹙着眉将剑扔了,反手夺过了侍卫佩在腰间的长刀。
这下,挤在殿门外的太监侍卫们都冷汗直下,他们不敢冒犯李愿,对着锋锐的刀尖,只能选择护着惊呆了的佟箫佟笙往外逃。
李愿的心神全被前世的记忆占据,一心要杀了佟箫。她的武艺一般,奈何满宫侍卫无一人敢与她交手。
还是刚好巡逻经过的殿前司统领王冀,飞身上前,空手与她过了几招,拖延到佟箫等人跑出了凤仪宫。
“太女殿下得罪了。”王冀挡在两扇沉重厚实的宫门前,几个手下得了眼色,纷纷前去推闭宫门。
“让开。”李愿泛着红的眼底,凝着杀意与压抑的悲戚,声音越发冰冷,“他今日非死不可。谁敢拦,我就杀了谁。”
“难道母后拦你,你还要杀了母后吗?”背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与一句悲啼般的质问。
是佟皇后好不容易将佟老夫人安置去侧阁,就由赵嬷嬷搀扶着追出来了。
李愿身形一僵,却忍着没有回头,只固执地看着王冀。素白的手指握着刀柄,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卑职不知今日之事为何而起,但殿下您在内宫逞凶,卑职不能不拦。请殿下三思!”王冀不卑不亢地抱拳行了一礼,不见有退让之意。
“愿儿!”佟皇后站在几步外,身边宫人们见皇太女持刀不放,连声劝着佟皇后别靠太近,小心刀剑无眼。
好好的一次入宫探望,偏闹得人晕的晕,逃的逃,传出去不知又要闹出多少是非。
佟皇后本是气恼的,可站在阶上,看着李愿与人对峙的孤伶背影时,心里蓦地一疼,什么重话都说不出了,只劝道:“愿儿,快将刀放下,有何委屈与母后说,母后会为你做主的。”
李愿静了半晌,回头看向了佟皇后。她的脸色依然冷冽,几行泪珠却先无声地落下了。
凤仪宫闹出的动静不小,不消片刻,就传到了弘德帝的耳朵里。
弘德帝哪能相信,向来沉静知礼的李愿会对她的亲表弟动刀。帝王以为是传话的宫人搬弄口舌,二话不说就要下令将人拖出去杖责。
还是那名宫人急切地喊出了王冀的名字,说道:“王冀将军也在场,陛下一问便知奴才说的是真是假。”王冀是弘德帝自潜邸时就跟在身边的亲信,对弘德帝忠心不二,是绝不会说假话的。
弘德帝见他信誓旦旦的模样,又扯出王冀佐证,不像是作假,脸色沉了几分。
等王冀被召入崇政殿,证实确有其事后,弘德帝已有了火气,只是强压着,要问出个前因后果来。
“回陛下,微臣在凤仪宫外的宫道上,听见有人呼救,赶去时就见太女殿下握着刀出来,另有两个少年被一群宫人推拽着往宫门跑。臣拦住太女殿下后,皇后娘娘也来了。随后,殿下就扔了刀,与皇后娘娘回了内殿。至于其他的,微臣就不晓得了。”
王冀一句句如实道来,没有半点添加,却隐去了李愿那句充满不敬与戾气的话。
“成国公府的人许久不曾入宫,怎么今日一来,就惹得允慈失了礼?”弘德帝一二句话就将这事定为是国公府冒犯在先了。
王冀沉默地摇头。
此时在御前伺候的是随堂太监徐永禄,他趁着王冀说话,轻手轻脚地为弘德帝换了杯茶。在撤走茶盘时,手一哆嗦,木制的茶盘“砰”一声摔在地上,在安静的大殿内传出了刺耳的回响。
弘德帝眼神一厉,扫向徐永禄。
徐永禄立马跪了下来,告罪道:“陛下恕罪。奴才手脚粗笨,还敢在伺候陛下时分心,实在是该死。”
弘德帝没说话,紧皱着眉头,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徐永禄还跪着不动,作出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开口道:“陛下,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弘德帝不耐烦道:“有话就说,扭扭捏捏的成何体统。”
徐永禄便道:“奴才刚刚听了王将军说的话,就不由想到了老家的事。奴才老家在鄱阜,当地有户乡绅老来得子,将其视如珍宝。结果其子好端端长到十多岁,突然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人还疯了。认不出爹娘,又成日寻死……”说到这儿,他停了停,瞥了一眼帝王漆黑如墨的脸色,把头垂得更低了。
“后来,来了一位巫医,说是乡绅太过宠爱那孩子,引得人嫉妒。妒心生了鬼煞,才将那孩子害了。奴才想,太女殿下心性纯良,素日里对宫人都没说过半句重话。何至于会用刀追杀表亲呢,怕不是也是遭煞了?”
又是老来得子,视如珍宝,又是大病新愈,招来妒忌,简直就差指着那户乡绅说姓李了。
“放肆。”弘德帝一掌拍在案上,高声斥道:“你竟说朕这天子跟前闹鬼不成?”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奴才是信口胡说,奴才这就自己掌嘴。”徐永禄磕了头,又打了自己两巴掌。
弘德帝冷哼了一声,看了看徐永禄,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王冀,表情晦暗不明。摆驾去凤仪宫前,终是传召了国师玉源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