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我便是那女贼。”
池鸢藏身的屏风后面是一处死角,她无处可去,但她也没想继续躲着,既然都是熟人,与其被搜出来,倒不如主动现身。
听到声音的胡茗和李元两人神情皆是一变,胡茗是一脸惊诧,而李元则是满脸惊恐,他哆嗦了一会慌不择路地爬到胡茗长榻后躲了起来。
池鸢走出屏风,将前来抓捕她的两个小厮吓得连连后退,两人清楚记得,就是因为她害得少爷在湖里泡了三日三夜才落的腿疾。
胡茗惊诧之余,赶忙起身给池鸢行礼,而今他落了腿疾,随便动一动腿就剧痛难忍,接连试了几次,胡茗无奈放弃,只得拱手向池鸢赔罪。
“池姑娘,恕胡茗失礼,只能以这种方式向您行礼,还望,您莫要怪罪……”
“不怪罪,说起来,你这腿是怎么了?”池鸢笑着走到榻前。
胡茗低垂头恭敬回道:“多谢池姑娘关心,这腿只是不慎染了寒疾,并无大碍。”
“哦,寒疾?”池鸢眸光扫向榻后的李元,后者正透过木榻雕纹的缝隙往这边偷瞧,见池鸢目光扫来,身子一软,咚的一声直接跪趴在地上。
胡茗瞥了一眼,小心问道:“池姑娘,您是何时来的?早知您要来,我就命人准备更好的茶水伺候了。”
池鸢压低声音,假装生气:“哦,你这意思是,怪罪我喝你那半壶茶了?”
胡茗面色一惊,急声辩解:“不不,不是的,胡茗不敢,怪罪二字更无从说起,池姑娘,您愿意喝我的茶,我自求之不得,只是,那芽茶口感一般,难得您愿意赏脸,我自当会拿出最好的东西奉给姑娘,来,来人啊,去,去拿九曲红梅来……”
话未说完,就被池鸢出言打断,“等等,这茶水正好,胡少爷就不必破费了。”
胡茗顿了顿,抬手请池鸢落座:“是是,那个……池姑娘,您来我这里,应该不会只是为了喝茶吧?”
池鸢坐到一侧的太师椅上,笑看胡茗:“我来此,还真只是为了喝茶的。”
“啊?啊……”胡茗讶异一声,招手让小厮将自己从榻上扶下,坐到池鸢对侧的矮座上,“池姑娘,您……没与我说笑吧?”
池鸢扫看他一眼,后者被其冷冽眸光震慑到,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随后,屋内气氛凝固到了极点,胡茗不敢说话,那是因为多说多错,害怕自己哪句无心的话又惹得这位姑奶奶不高兴,降下折腾人的惩罚。
躲在长榻后的李元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缩了脖子与地面平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池鸢将两人的反应全都看在眼里,待喝完一盏茶后,才开口:“胡茗,你的腿疾该不会是因为上回的事吧?”
胡茗神色一变,心中暗道,果然,果然要开始盘问了,“没有,这都是旧疾了。”
“说实话。”池鸢将茶盏往桌沿重重一磕,吓得屋内众人的身子都跟着抖了一抖。
胡茗抬袖遮住半边脑袋,老实答道:“是,确实是因为上回的事,池姑娘息怒,胡茗不敢有任何怨言。”
池鸢看着胡茗微微抖动的双腿,唇角上扬:“你害怕什么,我不过随意问问罢了。”说到此,池鸢目光扫向长榻后的李元,“他来此,可是向你求助的?”
胡茗心头一颤,直道:“是,是的,我与李元虽是旧识,但也只能算是酒肉朋友,池姑娘,我,我并不知道,他得罪了你,若是知道他嘴里说的那个女贼……呸呸,是女侠!若我知道他说的是您,都不用您吩咐,我定撕烂他的嘴,打得他不敢进门!”
话音一落,长榻后就嘭的一声巨响,胡茗扭头一看,原来是李元太过激动,撞到榻上的木栏,这会正捂着头无声痛嚎,看到他那个蠢样子,胡茗目光一变,俯首与池鸢道:“池姑娘,李元是菰城李家人,虽然家世不怎么样,但他这人滑头得很,私底下常以酒色钱财贿赂各方权势,结交了一堆纨绔子弟,其中不仅有地方官员,还有那世家大族的公子哥。”
胡茗咽了咽口水,见池鸢没有反应,继续道:“所以我想,李元这件事,可能不止找了我,或许他还找了别人,但池姑娘放心,此事就交给我处理吧,保管他李元之后,再翻不出什么花样。”
躲在长榻后的李元听了,慌忙爬出身,跪在地上向池鸢解释:“不是,没有,池姑娘,这没有的事!小的不知道是您,若知道是您,借小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做啊!小的,小的现在就向您赔罪,小的该死,小的罪该万死!”说完就抡起手使劲对着自己的脸打起巴掌。
正如胡敏所说李元是个人精滑头,他私底下结交的权贵不少,今日若在胡茗这处得不到好,只会去别处求助,也正因他广交‘益友’,所以对这世家大族之事有所了解,也因此,他听闻过池鸢的声名,知道她与秋谢两家公子的纠葛。现下,胡茗为了明哲保身弃他于不顾,而他也无需顾忌颜面,比起得罪胡茗,明显得罪池鸢的后果更严重。
胡茗顿时白了脸,缓了好一会才压制住自己的怒气,由于池鸢在场,他不敢指责李元更不敢表露出什么异态。
因为池鸢没说话,李元打自己巴掌的动作也不敢停下,啪啪的耳光声回荡在屋子里,引得胡茗不由得一阵发寒,他斜看一眼,十几个巴掌下,李元的脸青一块红一块肿得像个包子,这模样怕是他妈来了都认不出,胡茗见此不由得咂舌暗骂不止,这家伙对自己下手可真狠,哼,倒是小瞧了他。
而后,胡茗又去偷看池鸢,见池鸢笑看着李元打巴掌,神情愉悦,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胡茗就知道今天这桩事不得善了了。
在胡茗悄悄偷看池鸢时,池鸢也在注意他的反应,本来想看一出狗咬狗的戏码,哪知这胡茗竟是格外沉得住气,而那李元也豁得出去,直打了几十个巴掌,力道上不敢有半分弄虚作假。
昨日池鸢对李元说下次见面就杀他,本来是一句戏言,她将此事忘了干净,却不知给人留了这么大的阴影,既是恰巧遇上,本意也不过刁难罢了,但见李元这般虔诚赔罪,池鸢刁难的念头也烟消云散。
“你。”池鸢才说出一个字,一滴血珠就飞溅到她端盏的手指上,池鸢看着那滴鲜红的血珠,皱眉喝道:“住手!”
李元挥到半空的手猛然停住,一旦停住,他整个人就软倒在地,那晕头转向的感觉使得他昏昏沉沉,视线内一片模糊。
“念你诚心自罚,此事我不与你计较,但你莫要忘了,事由何起。”
李元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他抹掉嘴角的血,喘着粗气道:“谢,谢池姑娘恕罪,李元,对天发誓,没与那齐家,有半分瓜葛。”
胡茗神色顿变,心中暗道:之前李元与他说的事里可没说与齐家有关呀……池姑娘背后的人是流光君,上回又见彦公子与她格外熟络,这背后两股势力,莫非都对齐氏不满?若当真是这样,那他们胡家危矣。胡茗又想到去年流光君曾对他说过的话,面上看似敲打,实则别有深意,看来此事早有预谋,那他们胡家也该做两手准备了。
池鸢扫了胡茗一眼,但见他面色有异,轻哼一声,起身道:“此事便了,就此别过。”
“诶,池姑娘……”胡茗话刚说开,身前人影一晃,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胡茗慢慢放下手臂,目光扫向地上猪脸一般的李元,李元对上胡茗视线,咧嘴笑得分外凄惨,胡茗看不得他那血水飞溅的模样,挥手让小厮将他抬出去。
东西园之间,有一条河流横贯而过,这条河水很浅,宽约一丈,一眼可见河底乱石和游鱼。池鸢沿河岸行来,驻足在岸边的垂柳下,望着荡漾的柳丝如舞姬挥动的水袖一般,随风摇曳,柔媚无骨。
路行渐深,忽见荫荫柳林后露出一角飞檐,那是一座精致的凉亭,亭有九面,每一面悬挂铜铃,但见风拂过却不闻其音,几面垂挂的竹帘后,隐隐约约透出两道身影。
池鸢凝神一探,花丛树影间,藏匿着不少护卫,亭台下更是站了诸多小仆,池鸢当即敛息,轻轻一跃,飞上亭掩,藏于茂密纤长的柳枝后。
“来,安兄,我敬你一杯。”
咦,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池鸢探出飞檐,晃动的竹帘间,露出两道熟悉的身影,正是王安与齐屿,这二人当真是焦不离孟,走到哪都形影不离。
亭间,铺着朱红锦缎的石桌上盛放着茶点果子和几壶酒,王安与齐屿相依而坐,两人正对着亭外河景,一边喝酒一边闲谈。
“屿兄,事情办得如何了?”王安随意问道。
齐屿唇角含笑,左右看了看,俯身贴至王安的耳畔道:“暂时扫清了几处障碍,不知安兄那边可做好了准备?”
王安双目低垂,轻声笑道:“一切都好,只等屿兄支援。”
齐屿仰头喝了杯中酒,随后大喝一声:“好,痛快!等事成之后,安兄,我这里还有一份大礼送与你。”
“哦?大礼,那安某便拭目以待了。”王安说完垂头喝了一口酒,但眸中笑意不达眼底。
其后两人的对话就随意了许多,就在这时,一个抱琴的男子从河岸边的小道路过,齐屿瞧见,当即挥手使人将他唤来,男子起初推拒几番,待小厮报上齐屿名字后,男子即便再不情愿也不敢拒绝。
等男子走至亭下,池鸢便发现这抱琴人很是眼熟,正是昨日竹林里撞见的七人当中的弹琴者。
齐屿端着酒杯,居高临下的睨着阶下的男子道:“乐者,报上名字来。”
男子俯身行礼:“小生岳柏,见过两位公子。”
“岳柏……”齐屿语气轻慢地念着男子的名字,而后,与王安道:“正巧有美景而无雅乐怡情,就让这乐师弹弄几曲,与我们助助兴吧。”
王安抬眸看向岳柏,颔首微笑:“还是屿兄懂得情调。”
齐屿吩咐岳柏:“那个谁,你都会什么曲子,说来听听!”
当岳柏听见齐屿喊他乐师之时,脸色就变了,他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出生,怎是那贱籍乐师之流,但他也是敢怒不敢言,与昨日的李元相比,今日所见到的两位公子,单是齐屿就能令他们岳家万劫不复。
“怎么,你是没听到吗?”见岳柏犹疑,齐屿颇为不悦,出言喝令。
岳柏恍然回神,拱手道:“小生琴艺不精,恐会污了贵人耳。”
“哈哈哈哈哈……”齐屿听了大笑出声,挥手令让小厮去抢岳柏的琴,“既是学艺不精,那你怎可对得起手里这把琴?去,把他琴夺了,当着他的面摔碎。”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岳柏脸色瞬白,还不等他如何辩解,两个小厮已经上前,一左一右蛮狠地抢了他的琴,岳柏顾不得许多,上前去抢,却被齐屿小厮狠狠推到地上。
齐屿坐在案前看得津津有味,岳柏抬头见了,瞬间心明,当即跪地祈求:“住手,快住手!齐公子,小生错了,小生会弹很多曲目,求您大人有大量,饶恕小生嘴拙失言。”
齐屿懒洋洋地品了一口酒,笑问道:“哦~会弹很多曲目,那清波绿,桃花扇,你可会?”
岳柏愣了愣,拱手回道:“这,这……小生从未听闻。”
岳柏所言不假,他家教极严,甚少涉足红楼楚馆之地,所以,这坊间流传的曲子他自然不知。
“当真?”齐屿眯起双眼阴沉沉的看着岳柏,“你最好说实话,不然,本公子有很多办法让你不得不屈服。”
王安坐在一侧神态怡然的喝着酒,对于齐屿的刁难视若无睹,说到手段和心狠程度,他确实比不过齐屿,两人之所以投缘,只不过是因为某些难以开口的兴趣上志同道合,但深究这段友谊,不过是两人利益往来的遮掩罢了。
“齐公子,小生当真不会,小生若食言,不出三日必烂嘴腐舌而死!”
看着岳柏义正言辞的模样,齐屿拍手笑道:“罢了,将琴还给他,那些乐曲也只有琵琶才弹得出风韵,你这素琴若弹了,我还嫌不够情调呢。”
齐屿说罢又吩咐岳柏道:“今日本公子心情好,暂且饶了你这一次,你,就随意弹几首你会的吧。”
岳柏松了一口气,抱着失而复得的琴,跟着小仆走到一侧的石台上开始调弄琴弦,不一会,那素琴之音便悠悠而起。
齐屿听了半阙,惬意地拈起一颗葡萄,正欲往嘴里送,忽地,一阵怪风迷眼,等齐屿睁开眼,手里的葡萄还在,但盘子的一整串葡萄却不翼而飞了。
“咦,安兄,这,这葡萄呢?”齐屿扔了葡萄,指着空了的果盘对王安道。
王安正细细闻听琴音,听言转头看向果盘,桌上一共放置九盘果子,原本堆得满满当当的地方空出来一块确实显眼,王安惊讶一小会,笑看齐屿道:“屿兄,原来你这么喜欢吃葡萄?”
齐屿怔了怔,随后大笑出声:“安兄说什么呢,我便是再喜欢吃,也不可能一下吞掉整串葡萄吧?再说了,这盘子刚还是满的,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难道,你不觉得蹊跷吗?”
齐屿说罢侧身往桌底瞧了一眼,见没有,当即招人上来,“去,警戒四周,看有没有装神弄鬼之人。”
“是。”小仆退出亭间,抬手吹了一声口哨,霎时,柳林间藏匿的十几个护卫就散了开去。
王安盯着空出来的果盘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了什么,对齐屿道:“屿兄,听闻昨日开园,这西园中就出了两桩奇事,不知你可知晓?”
齐屿拈了一颗樱桃送进嘴里,“知道,听闻那骚动都是由一个女子引起的。”
王安放下杯盏,似笑非笑的看着齐屿,齐屿被他看得莫名,凝眉深想,惊道:“你,安兄难道以为此事是池姑娘做的?”
王安双眸笑弯:“我了解她的性子,她的确做得出这些事。”
齐屿有些纳闷,但一想到之前在姑苏被池鸢戏耍的事,脸色顿然变得难看。正巧,方才散出去的护卫也都退了回来,小厮来报,周围并未发现异常。
齐屿听了,忍不住笑道:“我说安兄,你当真是个情种啊,且不说之前的,就说近几日,流光君用代表他身份的车舆接池姑娘进栖梧山庄,此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王安笑容微顿,“我知道……但那又如何?他们做他们的,我做的我的,我们互不相干,是,我王安的确没那个本事得到池姑娘,但是你就觉得他们能得到池姑娘了?”
王安说着蓦然起身,双手负于身后,看着远处的山景道:“现在的情况,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局面,一个是彦公子,一个是流光君,这两人一旦争斗起来,你说谁会得利?”
齐屿被王安此言惊得半天说不出来话,好一会他才消化完王安的惊世骇俗之言,不禁抚掌赞道:“不愧是安兄,如此野心,当得未来王家家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