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柏抱着琴站在原地,内心忐忑不安,他不知池鸢留他的原因,以为她同齐屿一样,留下是为了让他继续扮作琴师供人取乐,又或者以别的方式欺辱他为乐。
正当他惶恐之际,池鸢突然转身朝他望来,岳柏当即垂头,一副如临大敌模样。
“你不必紧张,我让你留下,是为了救你。”
岳柏面露诧异,心道:救他?还有,这女子的声音为何听着有些耳熟……
岳柏低头想了想,拱手回道:“姑娘何出此言?”
谢离听言将视线投向岳柏,他十分清楚池鸢不是个多管闲事的性子,难得见她救人,不免对岳柏多了几分好奇。
“你方才在亭外弹琴,难道没注意听那亭中人的对话么?”池鸢试探问道。
岳柏一怔,抱琴的手微微收紧,“这……小生当时专注奏琴,无心留意其他事。”
“当真?”
“自然当真。”岳柏再次俯身拱手,语气微微惊惶:“姑娘明鉴,小生方才并未留意二位公子的话,既无心也无意。”话说一半岳柏似悟出了什么,瞬然激动起来:“姑娘,你是说,那两位公子之所以带走小生,是认为小生听了不该听的话,准备……准备灭口吗?”
“不错,他们确有其意,但你不用担心,我既出言保你,量他们之后也不敢动你分毫。”
岳柏当即跪地向池鸢致谢:“多谢姑娘救命大恩,岳柏在此叩谢了!”然而身子跪下的一刻,似有什么气流将他动作止住,岳柏诧异抬头,“姑娘,你……”
池鸢轻轻抬手,一袖清风让岳柏站直了身,“不必致谢,我只是欣赏岳先生的琴曲,不想这世上少一位岳先生这般德才兼备之人。”
岳柏惊讶一瞬,随即俯首询问:“敢问姑娘名姓?”
池鸢笑看着他,拂袖一扫,清风阵阵,柳叶蹁跹而起,风声中飘来淡淡的桃花香,还有池鸢极轻的声音。
“以后若有人为难岳先生,大可报上我的名字,且记住了,我叫池鸢,池水的池,鸢鸟的鸢。”
待岳柏离开后,池鸢提步走向亭台,不过,她落脚的每一步都极慢,谢离明白她的意思,抬步跟在身侧,正准备措辞之时,只闻池鸢道:“修远可知,这几日我都暂居在流光君的水榭?”
谢离眸光一闪,低声回道:“我知道。”
池鸢转眸看他:“那为何不见你来找我?”
谢离心弦一动,有些意外池鸢的话,他想了想,如实回道:“我……我来找过你,但流光君却不让我见你。”
“他不让你来见我,这是为何?”池鸢疑惑问道。
谢离看了池鸢一眼,极快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她飞扬的裙摆上,那随风舞动的神鸟同流光君的孔雀是何其相似,让池鸢穿上这身衣裙,其深意已是不言而喻,她或许不太明白流光君的用意,但是他却是心知肚明。
谢离心思流转间,终是转了话锋:“或许,这其中有流光君的思量吧,罄月不必多虑,我只寻过你一回,之后就被琐事缠身,直到近几日才得出空闲。”
听谢离这般说,池鸢心底的疑虑顿然消散,她快步迈上石阶,坐到栏杆一侧,笑问谢离:“那你是如何得知我在太熙园的?”
谢离站到栏杆另一侧,望着檐下荡漾的垂柳道:“流光君极少参与宴会之事,他既公然放话出去,想来是因为罄月,而罄月既要来,必然开园之时就会来瞧热闹,所以,昨日我便入了东园,想着能在园中与你相逢。”
“猜的没错,我昨日便来太熙园了。”池鸢摇晃着双腿,舞动的裙裾闪出一阵阵银色碎波,“不过,修远,几日不见,你这箭术倒是精进不少,方才那一箭,让我都有些意外了。”
谢离微微俯首,侧对池鸢的眉眼如秋水一样化开。
见谢离不说话,池鸢瞥眼瞧去,笑着调侃道:“你莫不是因为之前的重话在记怪我吧?”
谢离瞬间回头,急忙解释:“没有,我……我怎会记怪罄月。”话说完对上池鸢熠熠如星的眼眸,霎时,耳梢见红,目光撇开,有些不好意思的揪紧袖口。
“还说你不见怪,才几日不见,就与我这般生分了。”池鸢嗔怨地扫了谢离一眼,接着道:“放心,我没怪你出手的那一箭,我是觉得,你因为我,同王安那样的人争论不太值当。”
谢离怔了怔,刚要开口又被池鸢抢先:“说到底,这是我和王安之间的恩怨,我不希望将你牵扯进来,也不希望重蹈当初在姑苏的覆辙,一直以来,我不希望任何人插手我的事,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你们世家斗争之间的筹码和棋子,即便以我一人之力,斗不过实力雄厚的世家大族,但就以我孑然一身来去自如的能力,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若其中因为你,或别人牵扯起来,那我就不能随意抽身离去,更无法置身事外。”
谢离眸光沉敛,认真回道:“好,我明白了……但罄月,世家大族之间的博弈由来已久,若是立场不同,即便没有你,王安也会对付我,不过,现在这棋局越来越明朗,他们已经不敢对你轻举妄动,方才之举,我确实冲动,实在抱歉……”
池鸢颔首笑道:“且不论这些事,之前我见你已经离去,为何又折返回来,难道你也猜出我就在附近?”
谢离轻声一笑:“那倒没有,我只是担心王安他们会谋划一些对你不利的事,所以就藏在附近监视,适才,我听王安话里的意思,他是猜到罄月在附近?”
“嗯,算他聪明。”
“可有其缘由?”
池鸢抬起手,指尖飞落了一只青翠的绿蝶,“因为我抢了他们的葡萄。”
谢离讶然抬眉,“葡萄?”话说完,停于池鸢指尖的绿蝶就冲着他面门飞来,谢离没躲,任由它在眼前飞来飞去,直到绿蝶停在鼻尖,还拿触须挠他,谢离才忍不住出手驱赶。
“方才我有些口渴,就顺手拿了他们的葡萄,王安既猜出我在西园,那怀疑到我头上也是情有可原。”池鸢抬手接住飞来的绿蝶,笑望谢离,“你可知这蝴蝶是谁?”
谢离眸色一凝,“难道它是薄薰?”
“不错。”
“可薄薰本体不是草木吗?”
“便是草木,难道就不能化作其他形态了?”薄薰突然出声,舞动翅膀再次飞向谢离,飞舞间,周身闪出点点莹光,引得亭外路过的几只彩蝶寻光而来。
“薄薰,还真是你呀,你如何变成这样了?”谢离抬手接住薄薰好奇道。
“我吃了几道天雷,法力蜕化,维持不了人形,小谢离,几日不见,怎么不想着给我带好吃的?”薄薰顺着谢离的手一直爬到他肩头,随后又飞上他耳侧垂坠的发珠,微微施力使其来回摆动。
谢离笑得无奈:“好吃的自是有的,一会随我回去,想吃什么都可以,咦,难道方才想吃葡萄的人是你?”
薄薰蓦然停住摆动,轻声哼了哼:“是呀,就是我吃的,一串葡萄而已,一个两个那般惦记着,当真是小气!”
三人在亭中叙话,转眼又到暮色之时,“咚咚咚……”熟悉的钟声再次响起。
谢离起身道:“宴会开始了,罄月,你去吗?”
“好啊。”池鸢将薄薰收入袖中,动身与谢离一起赴宴,昨日宴会开时,她恰巧被流光君派来的人引离了太熙园,也没见到这开园之宴的盛景,如今听谢离这般说了,才知那钟声是宴会开启的讯号。
东园中心有一座大花园名为墨园,园内景致如同整个东园的缩影,其中回廊纵横,将各处楼阁相接,正东处高楼有三面开阔厅室,分别招待世家贵族,名人墨客,以及普通书生之流。开园第二日,西园的人基本都住满了,但入住东园的世族还有许多未曾赶到,不过离得近几个大小家族都到了,其中有不少池鸢眼熟之人,这些人大多都在之前齐府喜宴上见过。
池鸢没随谢离一起入正厅参宴,若她进去,必然成为整场宴会的焦点,流光君接她入栖梧山庄之事已经在世家之间彻底传开,宴上众人皆是议论纷纷,但与之前传她和谢离之间的流言蜚语不同,这一次他们不敢妄议流光君的事,言语中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和难以察觉的敬畏。
太熙园七日宴席的规格极为奢华,单是招待世家贵族的酒宴,席位上的菜式都是一轮接着一轮的换,前前后后足有上百道不同样式的菜品,席上美酒更是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其间还有十几列着彩衣的婢女,端着托盘,盛着各式美酒,精致果子,在厅内来回轮转,供各位来宾挑选。
原本这七日宴不招待女客,但今年不同,今年流光君要来,那些世家大族的贵女也闻风而至,所以这一次,太熙园特为世族破例,宴请女客入席,而女客的席位也只有招待世族的大厅才有。
池鸢藏在一处檐柱后,透过格窗,望向厅内众人,这酒宴席位不分高低,世族子弟都是随意而坐,场中只有乐声相伴,并无歌舞助兴,视线放远,厅内南侧有屏风阻隔,灯火摇曳间,一众窈窕疏影皆映在屏风之上,伴着丝丝缕缕的脂粉香气,和阵阵莺声燕语,给这酒宴增添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池鸢正看得出神,格窗前忽然路过一队彩衣婢女,道道酒香弥散开,攀上朱檐,绕过轻纱,穿过窗棂,飘进她的鼻翼,池鸢深深嗅了嗅,目光追随婢女的身影远去。
那酒香虽比不过揽月楼的千日醉,但闻一闻也知是绝顶的美酒。池鸢被勾得心痒痒,趁旁人不注意,迅速翻进大厅,身影如风,从众婢女之间一掠而过,疾风带起无数飘飞衣?,婢女们慌忙按住衣裙,待风止住,端着托盘继续向前走,谁都没发现,其中一位婢女的托盘少了一壶美酒。
池鸢取了美酒,直上楼阁最高处,坐在檐上,一边欣赏园内灯火,一边品尝美酒。
宴后,宾客们在墨园内四散而开,或三五成群,或两两成对,寻一角落,提灯清谈。
一散席,谢离就迫不及待的想去寻池鸢,然刚踏出厅门,就被宋策和凤音尘喊住,谢离颇为无奈,寻了借口离开,宋策倒是好骗,半信半疑的走了,凤音尘却是不信,见谢离走得急,悄悄附耳过去。
“谢七郎是不是要去找池姑娘?”
谢离神色一凝,转头看他:“池姑娘……音尘,说起来,罄月与你并未正式见过,你如此称谓,莫不是已在园中见过她?”
凤音尘眸光一亮,笑着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今日上午我便与池姑娘见过,池姑娘还与我问起你呢。”
“哦,那你是怎么说的?”谢离边走边问,凤音尘跟在身后,“当然是实话实说呀,我今日才到,也是方才宴上与你相逢,你在园中何处,我可不知。”
谢离轻应一声,突然抓起凤音尘的胳膊往一处回廊拐去,凤音尘不知他何意,问道:“怎么了?”
谢离没说话,步伐走得更急,凤音尘心中奇怪,回头一望,灯火辉煌间,有两道身影正冲他们追来,凤音尘定眼一瞧,笑着道:“哦~原来是王安和齐屿。”
凤音尘知道这两人的事,也知王齐两家和谢家的纠葛,但他不知王安与池鸢之间的事,不过,这两人声名不太好,凤音尘对其也是极为不耻,基本不与他们接触交谈,见谢离故意避开二人,心中便是奇怪也缄口不问。
谢离拉着凤音尘来到园中一处僻静处,这里清静连仆从都没有,谢离向四周看了看,从袖中托出一只绿蝶,看到这只蝴蝶,凤音尘直呼眼熟:“这蝴蝶我在池姑娘那处见过,谢七郎,你从何处得来的?”
谢离没说话只是望着手里的蝴蝶笑,凤音尘见状安静等在一边。
薄薰是池鸢特意留在谢离这处方便传话的,此刻,薄薰正同谢离传音,说池鸢在东楼上喝酒,让谢离带着凤音尘一起去找她。
谢离没法传音,也不能当着凤音尘的面和变为蝴蝶的薄薰说话,于是直接拽着凤音尘的胳膊,跃上石台,攀上屋檐,朝东楼而去。
夜幕的天穹好似一望无际的深蓝大海,其间有耀眼的星辰点缀,犹如海面涌起的浪潮,时辰稍早,下弦月还未升起,繁星如雨的天幕早已将黑夜点亮。
谢离他们上来之时,池鸢刚好喝完那壶酒,回眸看来的一瞬,两人皆是一怔,她被酒气薰红的眉眼,好似一抹绽开的粉桃,娇嫩纯透的红中透出少女独有的气质,隐隐之中似有雾气在她周身散开,使得她笑起来的眉眼又荡出一股清冷脱俗的仙气。
谢离很快回神,他向身侧一瞥,果然,凤音尘还傻站在原地,双眸看痴了都不自知。
谢离清咳一声,凤音尘立时回神,转眸与他望来,顿然脸颊飞起一抹淡红,随即又撇开眼去,掩藏自己的慌张和莫名其妙的自愧。
“来了,坐吧。”池鸢转正身,挥手示意两人坐在檐脊上。
谢离目光扫向池鸢脚边的酒壶,轻轻摇头笑了,“罄月,还想喝酒吗?”说话间,落座到池鸢身侧,两人距离相隔两尺。
池鸢眸光定了定,抬手抹了抹被酒水润泽发亮的唇,“够了,我不贪杯。”
谢离呵呵一笑,回头看向还呆在原地不动的凤音尘,池鸢目光也跟着扫去,笑着向他招手:“小音尘,快过来坐。”
谢离笑容一顿,默默念道:“小音尘……才见几次,罄月已经与音尘这般熟稔了?”
池鸢没察觉谢离话里有话,直道:“是呀,这小音尘很是有趣,像小兔子一样乖巧可爱。”
正走过来的凤音尘听到池鸢的话,步伐微顿,随后僵硬地落座到谢离的身旁。
谢离听了池鸢的话,低头一阵笑,“小兔子,是呀,音尘的性子确如那小兔子,机灵活泼,可爱的紧呢。”
谢离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凤音尘岂听不出他意有所指,脸上挂着干涩的笑,心里也难免失落,原来他在池鸢心里是这般印象。
“池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凤音尘难过了一会,很快就整理好心情,笑着与池鸢攀谈起来,“池姑娘,那之后,你可找到朱家兄弟了?”
谢离疑声一问:“朱家兄弟,罄月,出什么事了?”
“小事,不值一提。”说完池鸢便盘坐在瓦檐上,双手搭膝,目光平静又柔和的看着天幕星辰。
在池鸢这里得不出答案,谢离又将视线挪到凤音尘身上,凤音尘与他对视一眼,随后清咳一声,见池鸢没有反应,便将自己在赵显那知晓的事与谢离说了。
谢离听完眸色一沉,神情微微着恼,汝南赵氏怎么算都是他谢家门下的依附家族,赵显敢对池鸢如此不敬,这将他的颜面置放于何地?
凤音尘知这其中利害关系,见谢离黑了脸,小声劝道:“谢七郎别生气,赵显不知池姑娘是谁,这才贸然得罪,此事我本不想让你知晓,你……算了,随便你如何处置吧,不过此事可千万别传到流光君耳里,到时,这一人之事便演变成一个家族的大事了。”
谢离脸色缓了缓:“你以为,你不说,我不说,流光君就不会知道?放心吧,我不会跟他计较,流光君也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凤音尘疑惑道:“为何?”
谢离轻声一叹,眸光移向一旁的池鸢。“因为我们都知道,罄月不喜欢任何人随意插手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