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顾槐烟都走得很慢,尽管他一步一步走得多么从容不迫甚至是悠然自得,但长谙仍然能莫名感受到他的……近乡情怯。
这种感受让他忍不住多看了顾槐烟几眼,其中好几次他都发现顾槐烟在看院子里的树,但没成想这一次,两人毫无预兆地对视上了。
长谙:“……”
顾槐烟:“……”
顾槐烟倏地一挑眉,跟他对口型:好看吗?
长谙:“……”
他面无表情地点头,收回视线。没注意到顾槐烟因为他这一下打岔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甚至开始哼起了不知名的悠扬小调。
然后见鬼的事情又来了:当长谙见到洛华时,两个熊孩子不知所在;而当他揪出了这两个熊孩子,洛华人却没了影。
长谙觉得这个梦境实在太见鬼了,不知道顾离怎么想的,反正他想一个白眼直翻上天。玩也不带这么玩的。
想了想,他轻轻戳了戳顾江雨,“洛夫人一般会在哪里?”
没等顾江雨说话,走在后头的顾槐烟就懒散答了:“不固定,院子或屋子,也有时在厅堂。”
长谙:“……”我问你了。
结果等他们转完这三个地方,还是没找到人。长谙心下疑虑,又问了顾槐烟一次:“阿离在哪里?”
顾槐烟烦不胜烦,“我房间。死不了。”
“不是死不死的问题,是我怀疑我们找不到人和他有关。”
顾槐烟:“?”
呵呵,男人。哪里都是你。
顾槐烟原本也有这个猜测,但被长谙抢先说出来了,他就莫名其妙地不爽,不爽他就不想找人,他不想找长谙也就理所当然地找不着。
好,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点,找到人了,但没完全找到。
长谙:“……”
他该给他出本书,就叫做“我叛逆的二十岁”——长谙简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无语过。
“阿烟啊……”他放轻声线,被风吹散红热后苍白的脸色配上那温柔的表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瞬间有了些柔软无助的意味,当场给兄妹俩表演了个能屈能伸。
他循循善诱,哄道:“阿烟,你看,我们仨在这里绕来绕去也不是个办法对不对?你们的赌约和洛夫人有关吧?见不到人,不就赌不了了?你既然答应他,想必也想知道结果吧?”
一连四个问句,直把顾槐烟问沉默了。他跳过这几个问号,反问道:“长庭语,你平时都是这么哄他的吗?”
长谙诚恳道:“并没有,我只这么哄你。”
顾槐烟悠悠道:“哦,只有我看起来像个小孩子。”
长谙:“……”
虽然有被噎到,但长谙好歹试探出了点东西——
即使没有证据,但他觉得就算是顾离向顾槐烟介绍自己,也该是“长谙”而不是“长庭语”。
那么顾槐烟本身就是认识他的。那该是什么时期?自称顾槐烟,且喜欢叫他长庭语……
电光火石间,他骤然福至心灵,“这么久没见,见面你就噎我。你一点也不想我么?”
顾槐烟一愣,“什么?”
随即他反应过来,没忍住笑了两声,意味深长道:“终于想起我来了?不容易啊长庭语,我还以为直到这场梦境结束你都别想再记起我来自什么时候了。”
他轻佻道:“你,我是想的……至于找人,就是我不太想的。”
长谙:“……”居然好像被我摸对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温柔又斩钉截铁道:“那我们不找了。我们一起死在这吧。”
顾槐烟被这反转震住了:“……?”
半晌,他低低笑了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遗憾,道:“你还能要点脸,为了哄我也亏你说得出来。”
“不就是找个人,找给你就是了。”
他挑了挑眉,“谁让是你呢。”
同一时间,顾离正在翻古籍。
他实在是没事干,只能翻翻那些“与他有关”的书,认真琢磨里面的一字一句,回想当时的情景、心情,好像这样就能从里面捡回他自己。
其实他心里无比清楚,很多事情就算他想起来了也无济于事。充其量就是抱了抱年少,然后走向更远的岔道。
可怜半路离乡人,再望事非怎还乡。
不过人生在世,有些时候只要能留些念想,就怎样都是好的。
那一本本薄薄的书里藏着他的胡言乱语,藏着他秘密的过往,藏着他不为人知的愿望,藏着他早已粉碎化灰的躯壳——
「娘亲今天仍旧很难过。她有一个同阿雨一模一样的玉佩,大抵是故人之子。想来无论阿雨还是那位故人,都对她很重要吧。」
「爹的头上也多了很多白发。」
「阿雨问我,她是不是要死了。我告诉她不是。」
「我总归还记着,她只是个12岁的孩子。」
「对不起,是哥哥没保护好你。」
「要是重来一遍,我该在事情发生之前杀了那位来使。」
「娘亲看上去憔悴了好多。」
「是不是只有江雨离开这里活下去,才能挽回这一切?」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我要怎么办。」
……
「凉帝衡逸统治第十年,使臣上奏指认顾家女顾江雨为前朝公主,丞相府长子顾离自请携幼妹离京,此后音讯全无。」
「第十二年,顾夫人洛华思虑过度,阴郁成疾,因病离世。遵先夫人遗志葬于庭中槐树下。」
「第十三年,顾丞相辞官退朝,只身离京,后不知所向。」
「……」
顾离将它们一一看完,忽然变得迷茫起来。他放空大脑,目无焦距地望着虚空望了整整一刻钟。
洛华思虑过度离世,那时候的自己知道了,是什么感受呢。他大概算了算时间,那时候的顾江雨估计也刚死没多久……听上去倒像是他的自作主张,一下害死了两个人——两个最重要的人。
也许是这个事实让他难以接受……所以紧接着他崩溃了,进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梦境。
哦,原来他进的第一个梦,是他自己的梦。
不过梦里的一切都太过模糊,他大多想不起来。只隐隐约约记得高大的槐树,长长的街巷,还有漫天飘飞的柳絮。
——槐柳长街。
他生于这里,也死于这里。
他有些呼吸困难,正想站起来走走,门却被人骤然推开了。还没等他看清楚人,一个声音就穿过光阴直直砸到了他的面前:“阿离——!”
他瞳孔轻轻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手上那本书藏进了书堆里,有些惊讶地看向门口,脱口问:“你怎么来了。”
就听一声冷笑,顾槐烟的声音紧随其后:“想你想的不行,来看看成吗?”
这位爷的存在着实让顾离整个人都冷静了不少。他花了不到一秒收拾干净满脑的浆糊,与顾槐烟对视片刻,很快猜出了前因后果,平静问:“找不到洛夫人?”
平静的话语换来了三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他没有过多解释自己的改口,只是起身说:“那走吧,我们去找。”
他最后回头看了眼案上杂七杂八的物件,便毫不留恋地出了门。
这次他没有顺着走廊走……而是牵上了顾江雨,径自朝着院子中央那棵槐树走去。长谙隐隐猜到了什么,一声不吭地跟了上来。
顾离拉着顾江雨穿过走廊和院子间看不见的屏障,一步一步停在了那槐树面前。他仰头看着那些枯死的枝条,忽然伸出手,轻轻抚上了那干枯的树皮,同时偏过头示意顾槐烟。
顾槐烟沉默了一会,站到了他旁边,同样伸出手按在了树上。
来自不同时空的同一魂灵对视一眼,手上同步亮起了白光。顾江雨倏地抖了抖,在短短几秒内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她稍微长高了些,头发渐渐蔓过大腿,头上的银铃也随着坠落弥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支通体银色,带红色坠珠的发簪。
“……阿离!”长谙忽然在他们身后叫道。
顾离和顾槐烟闻声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整齐的动作和相同的神情显得尤为诡异。
长谙的脸在那白光下的照射下简直要透光,看向他的那双桃花眼里盈满了担忧。顾离看了好一会,轻轻摇了摇头。
白色光辉融进树干,干枯的树皮上骤然出现了一条条白色脉络,静默一瞬后猛地散发出更强烈的光。霎时天地皆寂,任由白光吞没颜色。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那一片白茫中荡起回音:“离儿……是你们回来了吗?”
……
顾离本以为,有了千年的沉淀在前,再次面对这个女声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无所顾忌万分平静地开口了。
但以为终究只是以为,临到跟前,他竟然还是一个字都难出口,更别说实际上刚经历完“生离死别”的顾槐烟。
顾江雨拉着顾离垂下来的袖子,抿着唇一言不发。
环顾四个站得笔直的木头一周,能开口的,理所当然只剩了“身在事外”的长谙。
长谙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但还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猎猎翻飞的衣袍,“夫人,是我们。”
洛华很久没有再开口。
顾离摩挲着指尖收回手,转而抱臂靠到了树上。他方才几乎注入了全部灵气去唤醒这棵树,此刻只觉无比疲乏,便半阖上眼,安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好在没几秒,洛华终于说话了,却是意料之外的回答:“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顾离一怔,蓦地抬头去看长谙,只是白光刺眼,哪里还有那人熟悉的身影。倒是听得长谙的声音平宁依旧:“是我。好久不见了,夫人。”
洛华:“上一次见你,是多少年前了?”
长谙恭敬答:“是一千年以前。”
洛华:“这么久了啊……过得还好吗?”
长谙想了片刻,似乎是想挑点好的讲,但他想了又想,终究无奈哂笑。“说来实在话长,但既然还能站在您面前,就姑且算作是还好吧。”
洛华似乎听出了其中的一言难尽,又沉默一会,只说道:“……那就好……还好便好。”
空气又安静了片刻,洛华似乎终于想起了最主要的事情,犹疑问道:“离儿……和江雨呢?”
“娘亲。”顾槐烟轻声开口,“……我在这。”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不自然的紧绷,却好在顾江雨紧随着他开口叫了声“娘”,恰好盖住了他尾音的颤抖。
那天的风很大,四周却很静。
在来到这里以前,谁都没有想过这将会是一场迟了千年的告别,更是一场迟了千年的重逢……寂静的白光里,三个各自沉默的人似在相拥,也似在对峙。空气中的槐花香气似有还无,一如多年前的午后,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但那安稳的到底只是多年前的一梦如烟。白云苍狗,如今的他们甚至难以细究,当年的事情到底谁对谁错。
再或者说,他们并不怕犯错,怕只怕从无对错。
“江雨,是娘亲对不起你。娘亲分明‘答应’过故人,要将你抚养长大的……”
“你们肯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
本就刺眼的白光猝然变得更为灼人,顾槐烟的身形轻轻晃了晃,旋即化作一股灵流融入了顾离的身体里。顾离抬手挡了下眼,仅剩的一丝灵气随着顾槐烟的回归四散出去,将散落在顾府的、每一个熟悉的脸孔都裹挟起来,随着风送回遥远的故乡……
有什么东西抚过他的脸侧又悄然滑落,来无影、去无踪。他想,那大概也是风罢……
在那阵风中,他倏然想起千百年前那个午后。于是在魂灵入体而引起的颤抖中,他努力平稳了气息,柔声轻笑道:“娘亲,您永远年方二八,貌美如花……真的。”
也许他的“娘亲”根本听不见这一句话了,可他还是想告诉她。告诉当年那个温柔也洒脱的女人。
——他的娘亲。
其实娘亲在成为他的娘亲以前,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也会害怕,会为未知的未来而感伤。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可是当她迎来他的降生后,又是那么温柔,那么无微不至。她对他面面俱到,小心翼翼守着护着。看着他从小聪慧过人,时而高兴时而迷茫。
她既害怕他长大,也不能不让他长大。
所以她倾尽所有,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走向远方。她只想让他健康、快乐地过完这人生短暂。
她曾经手把手教他写字,教他念书;她曾经和他谈笑,也在夜深时泪流满面地抱住他,对他说:
离儿,娘亲是第一次当娘亲。娘亲也不知道,到底怎样做才算得上是最好。
娘亲以前也是孩子,偶尔也会迷路。现在离儿来到了娘亲身边,娘亲便也愿意陪着你找这条道,和你一道重新长大。所以走在这条路上,你不要害怕,也别走得太匆仓。娘亲年纪大了,难免力不从心,你走快了,可能就跟不上了。
但无论如何,娘亲都会尽力走到你身旁,在你摔跤的时候,用力拉你一把。你也不要太贪懒,摔跤是人生常事,娘亲拉你了,你就尽快收拾好自己往前跑。
娘亲心疼你,想看着你……看着你无忧无虑地长大,最后和其他人一样,找到属于自己的港湾。
娘亲会一直跟在你的身后……我会看着你长大。
……
他是她被流放的青春。于是纵使半生倥偬,前尘尽忘,他也要告诉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漂亮的姑娘。
就算再过千百年,甚至上万年,在他心里仍旧如花绽放。
空荡又破碎的女声在余音里,显得无比温柔缱绻。
“不要怪罪……不要惦念……”
“放下过去,向前走、往前去……前方有路,再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深渊。”
“娘亲就在这里——一直看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