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离是被人七手八脚地拉上来的。有人在他耳边叫骂,一片混乱声中,有人给他披上了一条毛巾,他冷的要命,只能听清一句“你怎么这么傻”。
他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跳河”了。推攘间他看见自己身上的校服,以及站在远处的……女孩。女孩静静地看着他的方向,忽然对着他微微一笑。
一片喧闹中,女孩虚无缥缈的声音直贯脑海,她说——
“你好啊,我叫夏知愿……但现在这个名字是你的了,先生。”
直觉在一瞬间直劈脊髓,仿佛电流窜过,顾离在顷刻间挣脱周围的人,猝然向女孩奔去——如无意外,这个女孩就是梦主了。
其实换作别的梦主,顾离是绝对不会这么直接又冲动地冲过去的,但现下不一样。就这么一会功夫,这女孩已经开始破碎透明了。而他必须在这个女孩彻底消失之前,问清楚一些东西。
夏知愿看着他有些着急的面孔怔愣了一下,随即毫无保留地笑了起来……斜阳最后的光穿透她的身体,她长相一般,笑容却绚烂又耀眼,顾离心里着急,隔着两三米伸手抓了一把。
理所当然是抓不到的。来自两个时空的“夏知愿”在咫尺间对视一眼,真正的夏知愿笑着对他说:“这位不知名的先生……夏知愿,我的愿望,就交给你了。”
“可别让我失望啊……”
紧接着,这位十分不负责任的梦主就这么在红色的光里碎成了千万叶,随着风,卷向了未知的天涯海角。
“……”
他站在原地,很快有人追上来拉住他,他的周围重新围满了人,吵的要命,就连涵养还算好的顾离都想给他们一人一巴掌让他们闭嘴。
就这么吵了半天,四周忽然静了下来。顾离对周围的敏感程度远比他自己想的要高,霎时间便侧过脸,向某个方向冷冷扫了过去。
“夏知愿”长长的头发被风荡起,盖住了视线。一秒的飘荡后,他看清了视线里的人。
那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十七八岁男孩,刘海有些长,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看上去有些着急,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将将停住脚步,只是胸膛还在急促地起伏着。
三个月以前的夏知愿和刘哲然,三个月以后的顾离和长谙,就此在夕阳下交错,汇在了一起。
……
顾离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脸,陷入了沉思。
他如今这张脸属于“夏知愿”,眼睛却属于他自己。而他本身的睫毛很长,还是个男的,于是搭上这女孩的脸,莫名就有些突兀。
他长长叹了口气,卷了卷肩上的头发,开始梳理剧情。
这应该是一场角色扮演的梦境,他成了“夏知愿”,也就是梦主本人,而他现在正在梦主的家里,房间外偶尔还会传来夏知愿父母的争吵声。
下午的匆匆一眼,虽然样子不一样了,也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但顾离见到了那双眼睛——一双很漂亮的、属于长谙的桃花眼。他推测长谙是穿到刘哲然身上去了,那他们俩之间一定有点故事。
顾离也许干啥啥不行,但是他翻东西找信息的耐心是真的让人望尘莫及。他被夏知愿的父母带回来之后就在房间里翻翻找找,终于确定了——夏知愿和刘哲然两个人,是恋人关系。
可他还是找不到夏知愿的愿望是什么。
大多数梦主的遗愿和死因相关,虽然今天的河是夏知愿自己跳的,但显然她还没死。那后来怎么死的就不得为知了。
找不到死因,他就盲人摸象瞎推测了不少……比如让刘哲然下去陪她什么的。但这类愿望只要认真再思考一遍,便又觉得不大可能。
夏知愿很爱刘哲然,爱到可以忍受百年孤寂,等刘哲然一轮生老病死,再一起走上奈何桥——至少从她的描述看来是这样的。
“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夏知愿?”顾离盖上日记本,本子上最后一句话是“夏知愿,你好失败”。他回想着翻到的每一条线索,无声呢喃了这么一句。
这时门外传来了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接着是女人的滔天怒火,“从孩子上初中到现在,你有管过她什么吗?孩子考的怎么样不知道,孩子过得怎么样不知道,连孩子病了都不知道!!什么都要我管,什么都要我养!我妈走了我回娘家几天我有什么错你就来质问我?你个死玩意早干什么去了?你早死哪去了?!上法庭,狗男人,你就等着法庭里见吧你!!”
顾离没少听过这样的泼妇骂街桥段,但真发生在“自己”身上和听到还是有一些区别的。他心情不大好,见天色也晚了,便爬上床只想睡觉。
可惜,一个人越想干什么,上天越爱和他反着来。门被人一把攘开,一个脸涨得通红的男人猛地闯了进来,一下就拉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顾离很少被人这么粗暴地对待,更别说他自己的身体身长少说一八五,有生以来从没有被人直接从床上拖起来的体验,这一下直接给他干懵了。
于是毫不过脑的,他直接反手按上男人的麻筋,在那只粗暴的手吃痛松开后的同时一手搭上男人的肩,纵身一跃骑到他肩上,接着就按着他的脑袋用力往下一压——
男人的头就这么被他重重地拍到了地上,发出了“咔嚓”一声闷响。
这动静终于唤醒了顾离“温文尔雅”的灵魂,然而他刚刚那一套下来完全是本能反应,一点水分都没有,地面上缓缓渗出来的红色液体表明男人怕是已经在他的夺命三连下驾鹤归西了。
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向门口,夏知愿的母亲正站在那里,隐约带着愤怒的表情凝滞,脸色惨白,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他,眼珠都快要瞪出来了。
完蛋,自己这破毛病得改。
他张口正要解释,忽然眼前一黑,身体骤然冷了下去。
熟悉的黑暗,熟悉的喧闹,熟悉的冷意,熟悉的一切让他头皮一炸,差点直接动用灵气冲出这片桎梏。
好说好歹忍住了,再次被人捞上来的时候他立马反应过来,又一次不顾一切地奔向了那个女孩。然而他跑再快,也只来得及听见对方的一声叹息和一句“真不巧,又见面了”“先生,不要那么粗暴啊……”,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再次散在了光里。
那是他和梦里的长谙——刘哲然的第二次见面。长谙明显不像第一次那么着急了,尽管依旧是跑了一路气喘吁吁,但居然还可以在其他人围过来之前给顾离比上几个手势。
——不要做太出格的事情,会让梦境重置。
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十分难受,顾离抹了一把头上流下来的水,沉默地平复着呼吸。
这就是角色演绎的不好。当入梦的人做出一件脱离角色的行为引起梦中其他人对所处环境真实性的怀疑,梦境就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当影响无法通过其他行为消除的时候,梦境就崩溃重置了。
每重置一次,梦境就会崩坏一点,崩坏到最后,就会“塌”。
梦境塌了会是怎样的没有人知道,因为知道的人再也没从梦里出来。
顾离心想确实不能让梦重置太多次,不然连累长谙两个人都出不去就不好了。
但紧接着,他却看到长谙指了指河边,飞快给他传音:“十二月河里太冷了,能少重来就少重来。”
顾离怔了怔,脑子一时卡壳,完全没想到长谙让他少重置的原因居然是这个。他站在人堆里,半晌没反应过来。
等到争吵再一次响起,时间再一次溯洄到夏爸爸进来的时候,顾离很机贼地没有选择上床睡觉,而是以一个很有些匪气的姿势盘腿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下巴看着他。
夏爸爸被这架势整不明白了一秒,随即依旧直接抄起了顾离。顾离强忍着浑身不适,近距离地盯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听着他咬牙切齿道:“小愿啊,你说,给爸爸妈妈评评理,爸爸到底有没有管过你?”
顾离盯着他,抿了抿唇——这幅模样落在夏爸爸眼里就是畏缩和害怕。他心里得意,却装出一副无辜又痛心的模样求证般道:“小愿啊,你就说,爸爸对你好不好?”
顾离心里其实很想一拳打爆这男人的狗头,但他想了想,还是按着“夏知愿”应该会有的表现,畏畏缩缩地看了夏妈妈一眼,缩起了脖子,不吭声。
于是夏爸爸就得逞地笑了,“看见没婆娘?孩子都觉得没问题,你唧唧歪歪个什么东西?”
夏妈妈愤恨地看了他一眼,摔门出去了。
夏爸爸将顾离放了下来,拍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好孩子,果然没白疼你。好好学习,早些休息,爸爸走了哈哈哈。”
他说着还摸了一把顾离的脸,顾离一顿,面对这猥琐到了极致的动作,眸中不由得翻涌起了一丝异样的光。夏爸爸留意到这点异常,莫名脊背一寒,嘀嘀咕咕骂了一声,不再逗留。
他前脚刚走,顾离就迫不及待按都按不住地蹦下床,停都不带停地一把锁上了门,把所有能堵住门的东西都移到了门前,冲进厕所里洗了三次脸,差点钱没把皮搓下来,这才身心俱疲地躺回床上,决定接着睡没能睡的觉。
然后他做梦了。
是夏知愿的梦。
他梦到下午那条河,但温度明显比下午经历的暖太多,他低着头看着河面,从角度上来说,应该是坐在桥的某处栏杆上。
周围人很多,有带着恶意的,有带着担心的……但夏知愿显然一点都不关心那些声音,她只放远目光……忽然间,透过她的眼睛,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自己!
不仅他,甚至还有秦轩。秦轩正围着他,两人有说有笑的,好不惬意。
他心里一凛,终于从“多忘事”的脑子里挤出了记忆,回想起了那天和秦轩路过时的喧哗,并在电光火石间拼凑完了事情经过。
然后,“他”就在夕阳余晖里,放开了扶着栏杆的手,毫不犹疑地跳进了冰凉的河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