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穿着黑色正装的伊达航开了半个多小时车,来到了一间历史悠久的寺庙,他将车停在寺庙外面划定的停车线内,仰头看着台阶上大开的寺庙正门,从里面隐约传来僧人诵经的声音。松田阵平的葬礼就在这里举行。
脱鞋步入灵堂内,素烛静燃,青烟袅袅,檀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诵经声低沉而悠长,气氛庄严肃穆。伊达航将奠仪交给门口接待台的人,同松田阵平的父亲道了声节哀,接着走到灵堂最里面,墙上挂着松田阵平的遗像,遗像前是已入殓的棺木。
炸弹爆炸的时候,伊达航也在现场,亲眼见识到了那种毁灭一切的恐怖威力,听萩原研二说,松田阵平当时穿着防爆服,所以勉强保存了完整的尸体,但内部的脏器被炸弹的冲击波震碎了。
伊达航从案桌上取出三支香点燃,目光哀伤地注视了友人的遗像片刻,将线香插进桌上的香炉里,双手合十为亡者默默祈祷。
做完这一切后,伊达航转身走到萩原研二旁边,在蒲团上跪坐下来,头微微凑近,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离棺木最近的第一排位置放了几个蒲团,萩原研二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其中最靠边的位置,神情木然,眼神空茫,让看到的人几乎误以为他是一尊无生命的冰冷的雕塑。听到伊达航的问话,他动了动眼珠,往旁边瞟了一眼,这才有了几分活人的灵动气息。
他用同样细小的声量回答道:“早上七点,葬礼事务繁琐,松田叔叔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来帮帮忙。”
伊达航料想他这几天肯定没休息好,又和松田叔叔两个人从早上开始操持葬礼,不免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不太好,但我还撑得住,不用担心。”萩原研二想起了一件事,觉得应该要告诉他,“对了,上午我在接待台上发现了两份无人署名的奠仪袋,只在背面的角落里写了个〇和M。”
什么人会来给松田阵平送奠仪又不露面,甚至名字也不方便留?伊达航心里浮现出那两个人的名字,“难道是……”
萩原研二轻嗯了一声,“我也认为是小降谷和小诸伏送来的,说不定,他们两个人现在正在寺庙外面和我们一起守夜。”
伊达航心中百感交集,长叹了一声,“没想到,警校毕业之后,我们五个人就没有了聚在一起的机会。降谷和诸伏音信全无,我一直担心着他们,现在知道他们还活着也稍微安心了些,但得知这个消息,却是、却是在松田的……葬礼上……”说到最后,他不由得声音哽咽起来,身高近两米的高大男人躬下身子,将哭泣声堵在喉咙里,肩膀微微颤动。
身旁隐忍的哭声又一次勾起了萩原研二心里的悲伤与痛苦,但他这几天眼泪流得太多,把过去十几年攒的量全都哭光了,现下只眼眶泛了一圈红。
他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遗像,卷发男人静静地微笑着,眼神柔和地看向每一个来向他告别的人。松田阵平不喜欢拍照,更别说找到一张他笑着的照片来做遗像,这张照片还是几个月前萩原研二用自己的手机拍的,当时觉得他笑得真温柔真好看,现在再看,心里却满是悲哀与凄凉。
萩原研二闭上了眼睛。
——小阵平,我好想你。
考虑到来参加守夜的宾客都是警察,第二天还要上班,守夜仪式到晚上十一点就结束了,宾客们在寺庙里用过餐之后就各自散去。
萩原研二把伊达航叫到了灵堂旁边的休息室,他掏出一个皮筋套在手腕上,以指为梳,两三下将自己的半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揪,接着递给伊达航一把剪刀。
“班长,麻烦你帮我把头发剪下来。”
伊达航一脸不解地接过剪刀,“可以是可以,但你想干什么?”
“等会儿我会把剪下来的头发放到小阵平的棺木里,明天和他的遗体一起火化。”萩原研二垂下眼睫,声音低沉道:“我想永远陪着他,以这种方式。”
伊达航不禁面露惊愕,他想开口说些安慰人的话,但转念一想就知道起不了作用,于是他只好默默地帮萩原剪下扎起来的发束。
看着掌心一指长的头发,萩原研二自言自语道:“我这样做是不是对逝者的大不敬呢?”又马上想开了似的说:“算了,如果小阵平不高兴的话,等我下去之后见到他,就乖乖地让他揍一顿消气。”
“萩原!”伊达航叫出他的名字,语气郑重严厉,眼神中不仅有担忧,还隐隐带着些责备的意味。
萩原研二神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班长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现在就死,我是很想见小阵平没错,但我还要活着给他报仇呢。”
伊达航被他堵得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在心里咬牙切齿了片刻,说道:“你不能寻死,松田他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就算你抓到了害死松田的犯人——”
“害死小阵平的人是我!”萩原研二突然情绪失控,低声吼道。
“他是替我去死的,死的那个人,本来应该是我、是我……”他的声线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怔怔地哑然了片刻,伊达航好不容易从这爆炸性的话语中回过神,声音干涩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萩原研二挺起胸膛,大大地做了几次深呼吸,表情恢复了冷静,解释道:“那天,一开始决定上去拆弹的人其实是我,但是小阵平突然强烈要求让他上,他和大森警官争了一会儿,副总监说这件事关系到国家形象,派了小阵平上去拆弹。”
“之后发生的事情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如果我当时能注意到,拦住小阵平不让他去就好了。小阵平不让其他人跟着,要自己一个人去拆弹,他为什么只这一回要搞特殊?小阵平还跟我说想吃甜品,但他向来是不喜欢吃这些东西的,他当时心里一定很紧张,这么反常的细节我怎么就没有多怀疑一下!要是我再坚定一点,或者干脆冲进去,直接把他拽出来就好了,管他什么狗屁国家大义!大不了我和小阵平一起辞职不干了。”
伊达航听明白了,本属于萩原的任务被交给了松田,间接导致了后者殉职,所以萩原研二现在才会自责不已。
他出声安慰道:“不是你的错,谁都没有料到炸弹会提前爆炸。”
“不对,小阵平知道,他知道炸弹会提前爆炸。”萩原研二立刻反驳,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意,“我本应该死在这次爆炸事故里,小阵平知道的,他是为了救我,才把我换下来了,还有那些应该和我一起上去的同事们。”
伊达航皱起眉头,“等等,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明白?松田怎么会知道?”
萩原研二摇摇头,“我不清楚,但小阵平就是知道。”
伊达航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觉得他是自责过头,钻进了牛角尖,“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如果松田知道炸弹会提前爆炸,他不止会拦住你,他自己也不会去才对。”
“是啊,这就是最大的疑点,明知道自己上去就会死,小阵平为什么还要去呢?”
“所以——”
伊达航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打断了,萩原研二旁若无人地继续说道。
“小阵平是想当英雄吗?是的吧,小阵平对自己的技术很自满,觉得我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或许还有作为拆弹警察的使命感,只要出现了炸弹,小阵平就想解决掉它,哈哈,真是愚蠢啊,藤本警官还有我,我们都劝他放弃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啊,说不定还很骄傲自己能为国捐躯。还有副总监,伪君子一个,把大义啊国家啊这种词语挂在嘴边,逼着下面的人去送死,反正他自己又没有损失、嘶——”
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掌按在萩原研二的肩膀上,用力捏他的肩胛骨,令他疼得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未说出口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够了!萩原,别说了。”伊达航看他情绪不对,强行把他的注意力拉回到现实。
作为搜查一课的刑警,伊达航见惯了死亡,也见惯了悲伤的死者亲属,在他见过的人群里,萩原研二的精神状态算很危险的,不能让他继续钻牛角尖了。
“这些都只是你的胡思乱想,赶紧忘掉吧,我知道松田没了,你很难接受,责怪自己也正常,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更要坚强,更要带着逝者的那份好好地活下去,松田一定也不想看到你这幅样子,赶紧振作起来啊!”
萩原研二低着头,沉默地捏着手里的发束,好像没听到一般。
伊达航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眼前萩原研二这副颓废自责的模样,他实在放不下心,“等会儿你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去吧。你今晚打算住哪儿?父母家还是租的公寓?”不等萩原开口,伊达自己就替他做了决定,“算了,不问你了,我直接把你送回萩原家,这样还有人能看着你。”
萩原抬起头,“班长,你就别像个大家长一样操心我了,我说过了,在给小阵平报完仇之前,我是不会做傻事的,相信我。”
萩原研二劝说了好一会儿,又对着佛像发誓,保证自己明天会完好无损地出席松田阵平的遗体告别式,这才让伊达航勉强放下心。
寺庙门外,目送伊达航驾车离开之后,萩原研二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接下来,他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