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轻男子身量纤纤,站在红梅下仰望着被大雪压断的梅枝,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袍。
身后脚步声传来,另一人走到他身边为他披上斗篷,笑道:“知道妤安你爱梅花,但不能为了赏梅不顾自己的身子吧,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穿件衣裳,伺候你的人也不知道提醒着些,实在该打。”
贺妤安转身后退两步,抬手行了一礼:“二少爷。”
邵和听见这个称呼脸色顿时有些不虞,“说了多少次了,唤我子和就是,总是这么生分做什么。”
眼前人正是邵家的二少爷,邵和。
“尊卑有别,二少爷切记,不然大公子又要责骂您了。”贺妤安低垂着眸子,如是道。
大公子邵秋,曾经是和云歇齐名的人物,前些年不慎坠马废了一条腿,仕途上是没了指望,但他那颗聪明的脑袋还在,如今的邵家明里暗里隐隐有以他为主的架势。
邵和打小就被这个兄长死死压着,本以为兄长废了就能有他的出头之日,没成想邵秋瘸了之后直接回家做主子来了!
这个哥哥从小就看不上他,这几年邵和没少受他磋磨!
邵和如今是听见这个哥哥的名字就烦得很,当下就厌恶的皱起眉头:“好端端提那个废人做什么,也不嫌晦气。”
贺妤安只是笑,也不附和。
他一贯展现的都是最和顺的性子,自打进了邵家做管事的那天起就没和任何人红过脸。
邵和一开始十分看不上他这副模样,觉得和自己那个讨人厌的哥哥太过于相似,几次三番的为难他,直到发现这人也对邵秋有多不满后,好感度直线上升。
半年前,邵和身边的常随小厮犯了事,直接叫发卖了出去,邵和就顺势将贺妤安拉到身边做小厮了。
“不提那个!”邵和调整了下心情,道:“上次那荔枝你不是还挺喜欢的么,今早我姐姐又赐了些下来,我都拿过来给你好不好?”
邵和的姐姐邵赢越是宫中的嘉妃,二人同是邵家家主的继室沈娘子所生,俩人的感情向来不错,嘉妃最疼这个弟弟。
荔枝是金贵物件,宫里也就那么点,皇帝不喜欢,向来是一半给姜贵妃,一半给嘉妃,如今嘉妃将自己那份都给了邵和,邵和转头又一个不留的给了贺妤安。
贺妤安眼眸微动,才张了嘴就被邵和抢先开口给堵了回去。
“行了行了,别又说什么尊卑有别你受不起的话,小爷不爱听这个,我一会就叫人送你屋子里去,你不吃我就将那些人都卖出去!听见没有?”
“妤安明白。”
“这还差不多……”邵和嘟囔着,又和贺妤安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贺妤安恭恭敬敬的行了礼,等人走后才转过身。
树上不知何时站了一只鸟。
鸟儿终于等到贺妤安看它,连忙飞到更近的枝头,贺妤安在它面前摊开掌心,鸟儿探着脖子张嘴吐出了一小块包裹的十分完整的纸。
做完这一切,鸟儿挥挥翅膀,飞走了。
贺妤安又在原地站了一会,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在邵和身边,名为小厮,但待遇跟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都差不多了,这屋子里随便一个摆件拿到当年,都可以救他妻儿的命。
邵和……
那年赈灾一事由邵家协理,彼时邵家大公子刚刚坠马心力交瘁,一应事宜就都交给了二公子来办。
他贪去三分之二。
如今邵家是金堆玉砌的富贵窝,谁知这一砖一瓦有多少人的血,这其中甚至有他的妻儿……
邵和。
贺妤安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滔天的恨意已经被压下去,他又是那个温和的公子。
院中有两人焦灼不安的等候,见他进来连忙迎了上来。
“贺哥!”
那俩人被派来给贺妤安送东西,临行前邵和特地交代了贺妤安若是不吃的话,就将他们发卖出去!
如今天下战乱不止,在邵家虽常常收到责骂,但能吃饱穿暖就算个好去处了,若再叫发卖了出去,谁知道会去什么地方!
能不能留一条命都不知道。
贺妤安是明白这些的,道:“你们回去吧,我会吃的。”
两个人没动,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原地,期期艾艾的看着他。
贺妤安扫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走到桌边坐下,随手拿起一颗荔枝剥开塞进嘴里。
荔枝金贵不易运输,嘉妃所有全部的,也不过一盘,一会就吃完了。
最后一颗入了嘴之后,两个人千恩万谢的捧着空盘子回去复命了。
那两人走后,贺妤安终于忍不住胃里的翻涌,伏在桌边将肚子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他不喜欢荔枝。
很不喜欢。
那日邵和得了荔枝,硬是要给他喂一颗,喂完还要问好不好吃,喜不喜欢。
主子给的,谁能说不喜。
“咳咳……”贺妤安咳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起身将地上的污秽打扫干净。
他撕下包裹着那张纸的油皮,将信展开,看着里面的内容。
皇宫,秘密。
再过几日是嘉妃生辰,皇帝许了邵家人入宫宴饮,他定会跟在邵和身边服侍的。
贺妤安将信的内容记在心里,随后将信烧了个干净,不留半点痕迹。
…
云歇坐在书桌前,整个书房里只有桌面上摆着的一根蜡烛亮着,窗户紧闭又拉上了帘子,一丝月光都透不进来。
他捏着信封的手指都在颤抖。
因为激动。
“呵呵……”
云歇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低声自言自语道:“林灼啊林灼,真是,自掘坟墓。”
孙德海从何处来,皇帝为什么提前离场姜贵妃为何忽然腹痛。
原来富丽堂皇的皇宫下面,还有着一座地宫。
姜家这一辈,有三个孩子,大公子姜宴任礼部尚书,二公子姜宣为渡边大将军,小女儿姜泛是贵妃。
其中,早逝想二公子姜宣,曾也是名震一时的人物。
他三岁能吟,七岁上就能自己写出好文章来,十二岁和当世文坛大家也能辩论个有来有回。
这样一位文学天才,却在十五岁时一声不吭从了军,失踪三个月再传来消息就是已经带兵打到夏国国都城门下了!
自从军那日起,姜宣的战绩上从无败绩,除了他此生最后一战。
不过是打击夏国的残兵游勇,却被亲信偷袭,死在了战场上,连一具全尸都没有。
他死之时,才二十一岁。
那位英年早逝的大将军,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宫之中。
因为皇帝的,一己之私。
云歇真的很想痛痛快快的大笑一场,他可惜姜宣被折翼的岁月,又为皇帝这没有脑子的举动欢喜。
且不说姜家如今如日中天,渡边大将军的威名时至今日仍在军中有极大影响,此事传出去,军心必将不稳。
“虎生!”
云歇高喊一声,虎生立刻进来听候吩咐。
“去请太子殿下过来,不要惊动任何人,快去!”
今夜月亮高悬,无风,却又另一种风翻涌了进来。
往常这个时辰林阙早就歇息了,今日不知怎的就是心神不宁,果然在睡前得到了虎生递过来的消息,没有片刻犹豫,他立刻穿了衣裳跟着虎生走。
“子歇?”林阙进来之时带了一股冷风,故而在云歇身前几步的地方就停住了,没有靠近,“何事如此急切?”
云歇走过去,将手里攥的温热的信件递给林阙,笑道:“你先前还嫌他,如今他可是立了大功了。”
林阙听他这话顿时明白了那个“他”是谁,还没看就对这封信有了几分讨厌,可到真看到信中的内容时却瞪大了眼睛。
渡边将军!
当日姜宣得胜归来,怀帝问他有什么想要的上次,少年人意气风发,虽是跪在地上也不见半分卑微之色,眉梢眼角尽是张扬:
“姜宣不求赏赐,只盼陛下继续放我出去打仗!来日姜宣必将那帮宵小之徒尽数超度了去见佛祖,将九州尽收于我宣国!”
林阙眨眨眼睛,好一会才从这份惊喜中缓过神来。
“接下来……”云歇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林阙的胸膛,笑意盈盈道:“该你派人仔细查查了。”
林阙抬眼看他:“你之前不是说不用我插手么,怎么,你不信他。”
“信呀,”云歇冲他一笑:“但我更信你,子阙,如今就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云歇道:“按照我先前的谋划,将你推上那个位子怎么也要十年,可是子阙,如若此事为真,那么至多三年那个位子就是你的!”
三年……
林阙想起什么,眼底的喜悦都被冲淡了几分,但……
他动作幅度极小的抖了下肩膀,重新镇定了下来,“我明日一早就递消息进去。”
“对了,”林阙扭过头看他,问:“那个贺妤安,可有什么所求。”
“他啊……”
云歇笑了下,转头看向空中高悬的月亮。
他要天下再无像他妻子那样冻毙之人;
他要朝廷再无贪污受贿草菅人命之官;
他要宣国如明月皎皎,海晏河清。
他不要自己的命,他要天下太平。
云歇低下头,转身对林阙道——
“他是最无所求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