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界有俩刺头。
由于其中一位藏得深,平日里道骨仙风,水豚附体,与世无争,自然也就没人察觉。
而藏得不深的这位,叫隐无为。
他给人最深的印象,是那双极具标志性的狐狸笑眼。
笑吟吟,仿佛世间所有烦心事都影响不了他,他就是个天生乐天派。
许多女子欣赏他的姿色,唤他“檀郎”。
据说是因他檀发红衣,分外多娇。
他活着的时候总是会让人过目难忘的。
有人说他出生花街柳巷,母亲是青楼女子,自幼缺少管教,放浪形骸。
有人又说他是西域某国王子,用“隐”这个姓来埋藏真姓,又奉行“道无为而无不为”,取“无为”为名,“无不为”为字。
他第一次出现在中原,是坐着一匹白象。
发冠簪笔,脚踩凤纹玉屐;
腰间坠着个玉葫芦,怀抱白兔。
风流倜傥,潇洒不羁。
额间系着一串玉质厌胜钱,但经常戴不端正,歪在一旁。
厌胜钱小巧玲珑,被五色绳并排串在一起,从左往右,依次刻有“风花雪月”“万法不侵”“天下太平”“长命富贵”十六字。
他经常笑说他挺倒霉的,别人戴一个,他就戴四个,多多益善,希望有用。
有用是有用,他的确有钱。
数不清的和田玉,兴趣上来,就用弹弓打出去。
只要在他打弹弓的地方出没,捡点玉回去,当天就能富甲一方。
为此,有人心疼的滴血,问他和田玉如此值钱,怎能这般糟践?
隐无为笑说:“和田玉值钱,黄金也值钱,一个馒头一个包子一门手艺都值钱,天下值钱的东西千万万,只要我想得到,就没有得不到的;只要我想学,就没有学不会的。何必要一直守着这些和田玉过日子。”
旁人又问:“难道你不怕被坏人捡走?他们有了这些钱必定会作恶。”
隐无为却笑说:“凡事因果有报,打出去这么多和田玉,恶人贪婪成瘾,必定会为了霸占更多和田玉而自相残杀。倘若是良善之辈捡走,将会拥有数不清的温暖冬天和粮食。”
这番说辞让见过他的人,这辈子都难以忘怀,从而也忽略了他本身就有的八百斤反骨。
觉得他脾气好,没什么攻击力。
只要忽略他笑眯眯徒手捏爆仙门诸多老祖宗天灵盖的光辉履历就行。
有欣赏他的,自然也就有恨他的。
仗着年少桀骜,隐无为曾数次直言指出仙门的诸多不妥修炼方式,致使仙门颜面尽失,起了杀心。
但屡次失手,根本不是对手。
就在仙门绞尽脑汁之时,却突然听闻隐无为被人射死在马车里,凶手未知。
射出去的玉箭,纹路独特,普天之下,唯一人独有。
便是那为千万人所敬仰崇拜的秦州太子,谢客轻。
也就是被仙门忽略的——另一个刺头。
修仙界除他,无人能杀死隐无为。
于是,在隐无为死去的不久,他就被推上了神坛,被亿万人歌功颂德。
整个修仙界陷入狂欢,所有人敲锣打鼓,怒骂隐无为是当今毒瘤,是刺头,杀他是为民除害,太子殿下杀得好!杀得妙!
然,渐渐,风气发生了逆转。
隐无为莫名成了英雄,成了被仙门爱戴的师尊。
说包藏祸心的是谢客轻,可他究竟如何包藏祸心,包藏了什么祸心,没人知道。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就是杀死师尊的凶手。
师尊活着的时候,把他视为至死不相负的死友。
如今做派,实在令人痛恨!
秦州谢氏无奈屈服,只能将谢客轻逐出族谱,赶出秦州。
自此,光风霁月的秦州太子,变成了人人唾骂的废太子。
月白素衣,嵌着宝珠的非攻玉伞,还有被抹掉族徽的蝶花箭袖,逐渐被黑暗所吞噬的背影,是百姓对太子最后的印象。
修仙界陷入狂欢,所有人敲锣打鼓,赞美隐无为是救苦救难慈悲师尊,死得可惜!死得可惜!
仙门每每谈及都会哭嚎不得,十分悲痛。
说师尊被杀的那天,老天爷都流着血泪,漫天腥风血雨,大地万鬼哀嚎。
一个个对谢客轻露出仇恨喷火的目光。
仿佛谢客轻杀的,是他家的人;掀的,他家的坟。
说来也滑稽,隐无为活着的时候,绝大多数人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但他死后没几月,就突然变得妇孺皆知,人不知,无人不晓。
人人爱他,人人同情他。
在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喜欢什么的前提下,夸夸谈出他的模样及喜好。
说他白衣胜雪,乌发如墨,温润尔雅,喜吃辣椒,越辣越好。
这些传闻口口相传久了,大家也就信了。
还有些人自诩隐无为的亲朋好友,说隐无为是他们敬爱的师尊,是他家二叔表妹的三婶的儿子的外甥。
一把鼻涕一把辛酸泪,旁观者一听隐无为竟然是如此的悲情英雄,不禁掩面哭泣。
临走时支付银两以示安慰,这些人可谓是凭借隐无为“亲戚”的身份,赚足了名声和钱财。
至于为何没有人提出质疑,因为隐无为死了呀!
死无对证,别人爱把他捏造成什么样他就得是什么样。
倘若隐无为在天有灵,定能被这群热情的“粉丝”惊醒,“感动”的活过来。
事实证明,在隐无为死后的第十年,他还真就,活了!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
隐无为被吵醒了,但却没完全醒。
鬼压床,实在睁不开眼,也动弹不得,而且这床,委实有点窄。
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语调抑扬顿挫,夸张至极,开头把隐无为给听笑了。
只听隔间的人饱含深情地说:“蜿蜒山道,荒郊野岭,万箭齐发,我们敬爱的师尊就,就这样被万箭穿心而死!真的是一万支箭,唰唰唰唰唰,全部射穿车厢,把师尊柔弱娇小身躯身躯扎成了筛子。”
且不说一万,就是一百支箭都能将人扎成刺猬。
能让一万支箭射满的身躯,当真是“娇小”。
不过话说回来,难不成除他之外,还有人死在了车厢?
而且死的人是他们的师尊?
隐无为思忖之余有些感慨,这位不知名的仁兄倒真是与自己同病相怜,但自己比他幸运多了,至少没扎成刺猬。
而且自己也并未死,应该是被救出来了,被射穿的胸口也不疼了,估计距离那天的变故,过了有些时日。
“我的师尊啊!”那人突然拔高音调,把隐无为吓的浑身一抖,就听那人继续夸张的感叹,“我伟大师尊,敬爱的师尊,年纪轻轻就被杀死……”
这群后生虽然喜欢夸大言辞,但听起来挺孝顺,也不知这位师尊前世是修了多大福气,死后都能让人这般惦记。
正这般想,外面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狂暴。
“都是谢客轻!要不是他,我们的师尊怎么可能会死!师尊是那么的好,仙门那么爱他,给他建造道观供奉他……”
……
隐无为差点被唾沫呛死。
他何时成了这群人的师尊?
不对,他什么时候被仙门爱了?
这么离谱的吗?
隐无为一个没忍住,将棺材板给踹翻了过去,给他烧香的徒儿见棺材板飞了,吓得尖声惨叫,魂飞魄散,撒开脚丫子狂奔出灵堂。
大喊:“师尊诈尸啦!诈尸啦!”
隐无为纳闷,他不过是重伤晕死过去,怎么还成诈尸?
再看这灵堂般的布置,以及棺材里的自己,大红大绿的寿衣,隐无为感慨了句:孩儿们真孝顺。
不消片刻,灵堂里就进来了五人,脸上均有烧伤痕迹,肌肉虬结,丑陋可怖,眼神不像善茬。
隐无为捏住棺材板,倘若他们有所动作,他就一棺材板掀过去。
谁料上一秒还凶神恶煞的五人,下一秒砰砰砰地跪成了一排,凶恶形象碎了一地。
五人泪流满面地说:“师尊,您终于醒了,等得我们好苦呜呜呜!”
松开棺材板的隐无为摸了摸鼻尖,难不成他昏迷了十天半个月,又或是两三个月?
伤口不疼,估计最多三个月。
然不等隐无为思索结束,就听为首的大高个哭嚎道:“十年了……我们终于等到师尊醒来了……”
坐在棺材板上的人瞬间如雷劈身,当场碳化。
次日,躺在被窝、挂着黑眼圈的隐无为还在自闭。
首先,他死了十年。
二十三岁的小伙变成了三十三岁的大叔。
人生最好的年华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其次,这具身体不是他的,他接收不到这具身体的任何记忆,说明这具身体本身就没有魂魄,只是个壳子罢了。
最后,最重要的是,他魂魄完整,说明他原本的身体并未受到任何损害。
所以,他身体呢?
好不容易复活,魂魄来了,身体却下落不明,如此山崩地裂的开局,隐无为叹下了今天的第一千零二十八次气。
“师尊?”门外弟子小声唤道。
隐无为把被子裹在身上让他们进来。
只见那伙人端来五盆辣椒,各式各样的辣椒。
一进门,刺鼻的味道就让隐无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嗓子眼开始不要命的烧,脸上出现了红温。
“师尊。”弟子屁颠屁颠将辣椒整齐摆在床桌上,还贴心的递过一双筷子与一碗辣酱、一碟辣椒粉。
“弟子知道师尊喜欢吃辣椒,所以搜遍了山下的包子店,才抢来这么些,请师尊笑纳!师尊?师尊?您发什么呆啊,您怎么愁眉苦脸的?”
为首的从进门就一直观察隐无为,观察到最后,眼神动了杀意:“你不是师尊。”
隐无为露出了一个尴尬又不失体面的微笑,弱弱说:“这都被你发现了……”
霎时间,房间里的五人露出了诡异的表情,不约而同举起手中斧头。
二话不说就劈了下来,怎知隐无为早已算好逃跑路线,在斧头劈下来的瞬间,他飞速将面前的桌子掀了过去,趁着辣椒粉漫天飞舞之际,一个蛇皮走位,夺门而逃。
屋里的五人也被呛得猝不及防,眼泪哗哗,脚下不稳,东碰西撞,碗筷碟盘噼里啪啦的砸到地面,一脚踩上去,疼得嗷嗷直叫。
逃出去的隐无为听到里面的惨叫,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根子处了,跑得更加卖力。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扯下碍人的寿衣,不过多时便消失在山道,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