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过弹指,然后呢?再一弹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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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会想,一个人的生命应当怎样度过,才能足够平淡;一个人应当如何努力,才能够不会悲伤;一个人应当经历多少相遇,才能够不再孤单。
我仍感觉爱是能够治愈死亡的良药,好像我们都需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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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夏无秋,细水长流。”少女靠在桥边的栏杆上,说着自己编造出来的,不明不白的话。
她有些贪婪地呼吸着风,一会该去吃些什么呢,少女跳脱地想,她什么都不想吃。
少女很是无聊,孤单地度过或漫长或短暂的生命都是无聊的。她应该干什么吗,去拾荒好了,然后捡到小猫小狗小孩子,或者干脆从这里跳下去。
少女将整个身子挂在桥上,微风吹拂,吹起她的头发,隐约见到脖子上的纱布。这座桥下的河里会有多少因此而死亡的人呢?多她一个也不多。
少女灰色的眼睛轻扫着河流,倒是她很快发现一个躺在河里的人,呵呵,应该不是为了追求刺激。
少女小跑到河边,摸了摸那人冰冷的脸,“真是幸运,还好我顺路,要不然你就是新增添的一个灵魂了。”她将人背上,有些惊讶,或许是对方太轻了。
(一)
我很严肃地在削苹果,小刀贴着苹果皮,慢慢地转悠,这是一个很伟大的工程,我将要一丝不苟地从头削到尾。
病房里很是安静,只有我愉快的削苹果的声音,直到那孩子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小刀轻轻划过指腹,所幸并未出血,我皱了皱眉头,在伤口崩溃前用绷带包扎好,我的手上,已经有很多这些了。
在果肉上划一个三角形,用小刀送进嘴里,好吧,也没有宣传的那么好吃。
“怎么了?”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以为是给我吃的呢。”她的嘴唇因脱水而起皮。
“是给你的,我先尝一口。”我笑笑,把苹果抛给她,针管与手的拉扯的样子不禁让我扯了扯嘴角,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想要下床。
“不必了,我又不需要输液。”
我突然想到走廊转一转,那里肯定比病房凉快。
同样的窗前,走廊似乎更像是思考者应该待的地方,也不能停留太久,护士会把我赶回去。
天上的云朵变了变样,她从病房里走出来,赤着脚,身上只有我给她换的那件长长T恤,被护士看到会挨骂的。
“你怎么就这样出来了。”她的脸没什么表情,几根手指交织在一起,也能表现出一份局促,“谢谢你。”
她好像本来不是要说这个的。“行了行了,光说谢谢是不行的。”我将她推回房间,阳台上挂着她的衣服,应该不需要我提醒就能看见,“要不是我救了你,估计你现在都投胎转世了。”
“你相信那个吗?”
“什么?”我感觉她有些无趣。
“你相信投胎转世吗?”
“不信。”我回答得很干脆,她呆呆地看着我再次离开了房间。
我又要出门了,值班的护士拦住了我,“我只是出门买个东西。”
“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就行。”
“不用麻烦你了,也不用担心我,我在枕头下面放了钱的。”我只是在为自己做担保,毕竟我可不想做一个死了也不负责的人,但是护士小姐好像有些伤心。
我和瑞贝卡认识好久了,从我小的时候就不断地认识着,她长我十岁,是应该叫姐姐。
我其实没有想要的东西,只是想出去走走,只不过没有理由可不让我出去,万一我逃跑了怎么办。
黄昏是黄色的,橘子也是黄色的,所以黄昏是橘子,我把黄昏带回病房,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没有离开,正坐在陪床上看窗外晒太阳。
“我以为你走了呢。”我剥开橘子,黄昏的味道就充满了房间。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迷路了?你的家人呢?”
“我的家人在遥远的过去。”挺文艺,我猜她的意思是“我的父母都不在了”,真可怜。
转而一想,为什么会觉得可怜呢,我一直认为血缘是爱的锁链,它强迫你去爱去接受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血缘一点用都没有,它倒是道德评判的至高标准了。
“你叫什么名字呢?”她微微一怔,我才发现她所有的局促都是对她自己的,好像相对于我,她对自己更加陌生,更加不解。
“卡塔琳娜。”这个名字,连她自己都不确定。
“我的名字是,伊莎贝拉,叫我伊琳就好。”这个名字颇具戏剧性,是约等于我自己取的,以前的名字,就留给以前吧。
我把医院当自己的家,暂且收留那个孩子,我所能提供的住所就只有这间病房了,我总觉得我和那孩子相处不来,我们不同,她有未来。
说实在的,卡塔琳娜和我是差不多的身高,叫她小孩是因为她有孩子般的迷茫,她总是低头看地面,我总是抬头望向窗外,我没有在欣赏风景,她也没有在思考人生。
(二)
夜晚是黑色的,我并不想睡觉,墨绿色的瞳孔盯着同夜般漆黑的墙壁。医院确实安静,听得见我沉重的呼吸。
好了,我暂且明白了我的名字是卡塔琳娜,但我的记忆,我原本的过去,都在遥远的过去,而我要去寻找,那近在无边的未来的我。
走廊里很是阴暗,我是来过医院的,只不过相比之下,这座医院有些“冷清”,空阔的大厅里到处回荡着我的脚步声,或许是我的。
有稀稀拉拉的人坐在等候厅里,他们的表情有些冷漠,我随意地瞟了瞟,从走廊深处跑来一个小女孩,她看起来很活泼,想和我打招呼。
我将食指抵在唇边做噤声状,拍拍她的头,小女孩依偎在我身边。
“安妮,过来。”与我相隔不远的前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招呼着小孩过去,“姐姐再见。”她和我摆摆手,跳着跑开了,我向她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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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医院有条规定,”我关上房门,身后传来伊琳的声音,听得我背后凉凉的,“就是不要在午夜闲逛。”她坐在床上。
“我只是想去厕所。”我撒谎说。
“房间里有。”
“我不知道。”
她又躺下去了,“现在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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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床本来是个空位,现在搬过来一个吵闹的老人。帘子被拉上了,我仅仅在路过的时候见过他几次。
他的确很老了,头发全都掉光了,总是在抱怨什么,“饭菜不合胃口”“护士不够温柔”“卫生不够清洁”天天说着“我反正快要死了”。
这不挺好的,至少他还有吵闹的精力,倒像个顽童,比起伊莎贝拉来说。
老人又在摩挲他的相片了,我走过他的床前,只瞥见了一点,老头子倒是警惕,“看什么看!”
“那是你的家人吗?”
“关你什么事!”他捂着相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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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琳又在看风景了,“老爷爷得的是什么病呢?”我摇头晃脑地问,隔壁床的老人又去做检查了。
“不知道,至少和我不是一个类型。”总觉得伊琳眼里并没有风景。
“会死吗?”
“早晚会的。”伊琳转过头来问我,“你很害怕死亡吗?”
我摇摇头,“我不会对死亡有任何感情,恐惧,悲伤,愧悔,都没有。”
“我所认识的人,没有人认为死亡是可怕的事,死亡和日出日落同样平常的事,只不过日出日落一天只有一次,而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你认为有什么比死亡更伟大的事情吗?”伊琳灰灰的眼眸跳动着。
“我从来不认为死亡要用伟大来形容,”我还是摇了摇头,“死亡只是暴力,而且死的对立面永远都不是生,而是爱。”
伊琳轻轻地笑了一声,我知道那是对我的嘲笑,似乎爱是一个很俗气的字。
“你很崇尚死亡吗?”我很诚恳地问,只是伊琳没有回答我,又转向了窗外,我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风景,窗外的景色不就是那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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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咔”在确定卫生间里确实有人后,我轻轻地离开了病房,我并不是想去厕所。
等候厅里依旧坐着几个人,他们见了我,突然开始小声议论着什么,我也有要等的人,也有与人的约定,于是我坐到了椅子上。
我确实没有见过比死亡更不可抗力的东西,也无法否认死确实是人们总不愿提及的话。人不愿去死,是因为有执念吗?人不得不死是因为执念太多吗?
好像正常的想法是,人不应该主动去死,似乎所有人都不会去想死亡这件事。面对死亡,人们总是在叹气,我不愿你死。
我想,人的价值可能也就这样吧,会让人不想死,会让人不想你死。在我的认识里,寿终正寝和意外身亡,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好像人们更喜欢确定性的事物,喜欢掌控命运,或者被命运掌控,意外,反倒成了带来坏消息的使者。
隔壁床的老人悠悠的从我身边走过,昨晚的小女孩跳着笑着跑着扑倒他的怀里,那应该是他或她很重要的亲人吧。
因为他的表情实在是悲伤极了,像是在说对不起,女孩的表情好像是不会再变了,像是在原谅他的长久的别离,好在我们最终相遇,不是吗?
旁边的女人啊,温柔地笑着望着,挽起他的胳膊,像是久久未能诉说的思念,无须多言,他们三个就这样,慢慢地走着,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敲了敲值班护士的门:“我们房间的病人好像病危了,请去看一下吧,叫他不应的。”
人们在相互认识的时候,是面对着面的,所以没有人看得见连在□□后的灵魂,我们实在是太渴望相遇了,只能精心地收拾自己的正面,赤裸的灵魂倒是□□,跟在身后,被躯体拖着。等到终于不用再匆忙的时候,灵魂也迎来了祂的终于,祂脱离了凡胎的桎梏,去寻找自己的自由去了。
伊琳不在房间,“你知道这个床位的病人去哪里了吗?”护士问我。
“去厕所了呗。”我耸耸肩,等到他们把老家伙带走之后,我去往了天台。
(一)
我好像还挺喜欢像这样俯视什么的,就像上帝一样。晚上的风不像夏天的风了,没有那么热烈,但依旧是热切地拥抱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天台的门被推开了,卡塔琳娜朝我走近。
“我只是想来天台吹吹风,又不是来找你的,难道这是属于你的专利吗?”她像我一样趴在栏杆上,向不知何处望着。
“来,我想听听,你口中的世间一切的顶点,爱是什么?”我弯了弯唇角,很随意地问。
“我不知道。”她很潦草地敷衍了我。
“那你在那信誓旦旦什么啊。”我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
“我听过见过那些自大的哲学家的谬论,扬言自己广阔无边的伟大的爱,却不愿去爱任何人,他说他爱世人。”
她的眼睛好像看谁都温柔,看谁都冷漠,“可是,爱是很微妙的,比如,在与人交谈时感到的轻松,在爱抚流浪的生灵时垂下的眼眸,在突然共鸣感伤后的恸哭,在相处时热闹中的冷静的沉默,或者,在吹风时却被风吹起的发丝。”
她微微一笑:“我不讲宽泛的爱,那是看不见摸不着感受不到的,只有爱是可以具体而又详尽地不厌其烦地说的。”
“给你这个。”我递给她口琴,那是我发现她时,被她紧握着的,“吹吧,我相信你会吹,我想听听。”
突然就觉得,我过去的十八九年,似乎是毫无意义了。
我多希望,如果我活得能够再普通一点就好了,再平凡一点就好了。
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有着普普通通的爱好,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喜欢上普普通通的人,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然后普普通通地死去,拥有普普通通的一生。
我突然感觉有些难过,我并不能选择我的出生,却要被逼着接受它,啊,一切都是命数,一切都无法改变。
无法改变的是,是我的血缘,我的亲人,我过去的亲人,我现在的亲人,我将来的亲人,我拥有过未拥有过的亲人,我的眼眸和我的头颅,看到的是同样的东西吗,我问你命运啊。
无法改变的是,是我手臂上手腕上的伤痕,实际上新肉已经长好了,它仍旧绑着绷带,我不愿见它,它不愿见我,那是我的反抗,反抗血缘失败的成果,是生命的死亡与腐败的产物。
无法改变的是,是我突然止不住的鼻血,是无缘无故的咳血,是流不尽的伤心的伤口的血。是我的懦弱,我的无能为力,是我的命运,是我确定的人生。
我突然有些气愤,算是什么呢,无能狂怒。
“你很向往死亡吗?”卡塔琳娜问我。
我没在注意她的乐声:“我讨厌确定的事物,我讨厌无法更改的东西,我讨厌规矩,我渴望一切的意外,一切的未知,我想要看不清未来的未来。”
“老爷爷死了,”卡塔琳娜没由来地说,“你也会死吗,在真正的死亡到来前。”
“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亡还能是虚假的吗。”我不明白,每一次死亡都是死亡。
“□□是父母给的,灵魂却要同样受束缚,你把借来的□□归还,然后就为你的灵魂去寻找可以安身的容器吧。”听了这话,浑身就像抽了筋一般,我无所适从地转过身,绵绵软软地向外走。
说中了心里事,刺目的光照在脸上,我只能抬手遮挡。
“伊莎贝拉,”卡塔琳娜的声音隔着被子瓮瓮的,我缩了缩双腿,抱住肩膀,“你在哭吗?”。
我在哭吗,我不知道。
“晚安。”过了一会,她轻轻地说。
(二)
伊琳的手上绑着很多纱布绷带,但她总是不露出来,我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它上面什么都没有,这是一具很新的身体,她没有伤痕累累,她也没有记忆,至于我,我会继承我的记忆。
“你受伤了吗?”我问她,伊琳甚至是用绑着纱布的手洗衣服,“伤口是不能沾水的。”
“那是为了保护我的手的。”她将纱布细细解开,“防止擦伤手。”
她的手并不是凝如玉脂,优美灵巧的,只是很普通的手,上面有不少的伤疤,我轻轻地捏捏它,乖巧地看着伊琳。
“不疼。”她笑笑。
我的手捧着她的手,握了握空气,什么都不会被留下。
人们总是乐于将我的生命观归结于冷漠,事实上,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我相信人定胜天,但一切似乎都只是命中注定,我去努力,发现事物总会有它本身的终点,任何事物都不会顺着我的理想。
哪怕说人是善变的,但也总是固执的不是吗?我们把此叫做历史的必然。生命是什么呢?我能预测生命的终尽吗?生命于我而言,握在手中,不过流沙过隙,统统从虚掩的指缝中溜走。
我们把一切难以治愈之物抛给时间,却总是埋怨祂走的时候从来不会留下脚印。生命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不过是时间身上落下的碎屑。
追着时间的身影走,我们总要停下来、慢下来去拍拍身上的烟尘,不然,在时间中被吞没。
我们把从不回头的时间称作命运,把时间的碎屑称作时间。
“我的手很好看吗?”
“嗯。”我收回双手,很真诚地说,“我刚才根据你的手表达出来的信息,可以预测出你的未来,这是一种很新鲜的占卜技术。
“那你预测到了什么?”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噗。”伊莎贝拉很不留情面地笑了出来,她认为我说的是玩笑话,却又不明不白地鼻子一酸,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