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天气,高府门边蹲着个面容娇俏的少女,一身粗布衣,模样约莫十七八岁,跟前摆着个木篓子,里头放着胡萝卜和些歪七八扭的野果子
“去去去!”
叫喝声喊一句门口那少女就挪一个步子,如若不喊,那少女有捧着自个儿的木篓子挪回来,待那守门的小厮来了气,抄着家伙追过去,那少女撒腿就跑,一溜烟跑得老远,待那小厮累得够呛,呼哧呼哧走回来,以为撵走了,谁料那少女好好地站他后头,神色踟蹰,却叉腰给自个儿壮胆喊道
“把我姥姥还我!”
明显的底气不足,但是嗓门响亮
那小厮一听,提着家伙又追过去,那少女撒腿又跑
这一幕在裴府门口,一日要上演四五回,每次都叫人瞧得津津乐道
少女唤作灵芝,是个无人认养的孤儿,闻言这灵芝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冬雪连绵三日也未将她冻死,有个砍柴的老寡妇路过将她抱走,养得白白胖胖,起名灵芝,养到十岁时老寡妇病死,尔后这灵芝便一直是独身一人,时常会在山中摘些东西拿来卖
可就在前不久,这灵芝天天跑到裴府门口,说要见她的姥姥,让裴府把她的姥姥放出来
这裴家什么身份?城中最有名气的官宦人家,世代武将,为朝廷立得不少战功,哪里有闲情理这野娃娃
可这灵芝倔得惊人,钱两吃食裴府都给了,她一个未要,依旧只说要自己的姥姥,
无法,问她时候,她说三日前的亥时
这么晚了,往日裴府早早便关了府门,只当这少女赖皮胡诌,没得了好处早日便会放弃
那人蹲回墙角,娇嫩的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细密的薄汗自脸颊滑至衣襟,湿润着一小圈贴在脖颈上,乌黑的发尾湿漉漉的贴在脸颊和衣袍上,
这人樱唇一张,呼出一口热气,她拽着自己的木篓子,乌黑精亮的眼睛寻着来往进出裴家的人,
只见远处行来两张轿子缓缓停在了裴府门口,门口的小厮丫鬟忙迎了过去,是南府的轿子
南府书香门第,裴府武将世家,裴家长子与南家千金自幼青梅竹马,而今修成正果于七日后成婚,两家本就关系好又是门当户对的,常互相拜访来往,现下结了亲就更不用说了
那灵芝瞧见了,起身凑了过去,却将身子半掩在石像后
轿子旁,那眼尖的丫鬟一眼便瞧见了灵芝,于是朝轿子里头的人说道
“小姐,那姑娘又来了”
须臾,那玉帘掀起,走出一个身着青蓝金纱裙的女人来,只见那白皙纤长的指节搭上身旁的丫鬟,紧接着半掩的身子全然探了出来
是南家的千金——南若音
这人有张极美的面皮,峨眉微挑,翘鼻樱唇,宛如出水芙蓉画中神女,一笔一画勾勒得恰到好处,
只见她下了轿子,偏过头去,几缕乌发顺着肩侧滑落,卷翘的眼睫下是对清冷的凤眸,整个人透着一股淡雅疏离的意味
灵芝瞧见轿子停下便挪着步子过来的,待南若音下了轿子,便见那脸蛋红润眼眸清澈的少女踟蹰站在石狮一旁,眼见她望来,那神情一动,红唇紧紧抿着,更朝角落躲去,手扒拉在那石狮子上,只露出上半张脸来盯着
似是十分好奇又十分忌惮
南若音收回目光,缓声道
“她这几日还在裴府门口守着”
一旁的贴身丫鬟小翠应道
“是的小姐,约莫在了五日了,说是寻她的姥姥,裴家怎么赶都赶不走”
少女只念着自个儿姥姥,不知权贵人家利害,裴家与南家大婚在即,她日日守在门口,又生得十分水灵,已经传出些闲言碎语,说是那裴长生有了南若音还不知足,惹了这个孤女
然而灵芝连裴长生是谁都不知,有了一张嘴就会有十张嘴,有了十张嘴那便就会有一百张嘴,有些话,自是也传到了南若音的耳朵里
南若音不过前日见到过她一回,她便是这副模样,现在也是这般,更是让人不禁遐想了
那南老爷与夫人李氏从马车上下来,一眼便瞧见了这不远处的少女,李氏神色不悦道
“马上都要成亲了,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像什么话”
南若音走上前去,扶着自己的娘亲,缓声道
“阿娘莫要生气,听长生说给了吃食和银两都不走,问了姥姥名字这少女自己也不知,想必是赖皮着的,得不到好处过两日便离开了”
李氏看向自己的女儿,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奈叹道
“你啊,这过门的日子还没到便就给那长生说好话了,”
闻言,众人笑了笑
几人未再留意,徐步朝裴家走去,拐身进门前,南若音不动声色地看去,那少女重新探出身来,依旧偷偷瞧着她,
南若音敛下心中疑惑,挪开了眼
满街的彩灯自街头挂到巷尾,黑夜比百日还要多添了几分烟火味,花灯自河面流淌,拂开月色波澜的水面穿过弯弯的长桥之下,
街上热闹非凡,挤满了人群,叫喝声与戏班子的唱曲声此起彼伏,清脆的乐声追逐着少女的背影一直隐到屋檐的阴影下,
许是裴家南家喜事将近,今晚的花灯夜也多添了一分喜庆
灵芝抬头瞧了瞧天色,眼看明月当空,湖面波光粼粼,硕大的花船立于湖面,众人谈笑风声的身影自花船纱橱而映,喜乐之声随着悠悠琴音而来
她收回目光,徐徐朝樊楼走去,远远的便听见一声清脆,灵芝加快脚步,喊了句
“师姐”
青石板蜿蜒堆叠,形成个个小小的台阶,一个女人自台阶巷口处走了出来,语调清清冷冷
“灵芝”
女人一身青色道袍,腰间系带挂着一个铜铃,露出的手背上皆有凸起杂乱的刀疤,那人摘下斗笠,露出容颜
容貌约莫二十上下却是一副老气横秋沉稳姿态,那五官十分标志,面未施粉黛却细润如脂,整张面皮比青山还淡,
一对柳叶眼少了灵芝的灵动俏媚,却多了几分深邃清幽
灵芝两眼一弯
“师姐做法事回来了”
灵芝非独身一人,这个师姐名唤琼玉,是姥姥正儿八经收的徒弟,往日她也得跟着学习便按了辈分喊起了师姐,这个师姐比她要大上八岁,二人一同生活,早便宛如亲姐妹一般了
往日琼玉会去做些法事赚取银两,二人的开销也基本出自琼玉,灵芝无什么欲求,吃食衣袍都是又素又简单,且有时候琼玉不在时便摘几个野果子充饥
琼玉瞧她如此,便会主动照顾些,一如往常,琼玉做了法事便会带灵芝去一次樊楼吃顿好吃的
二人也算成了常客,琼玉次次一身道袍,无什么忌讳和讲究,又皆生得漂亮,自是惹眼,那门口的小二见到二人,手里的毛巾往肩上一搭,笑吟吟道
“两位道长里面请”
虽不知旁边的少女是不是,但旁边年长的那个女子,气宇不凡,仙风道骨,显然不会是个骗子
二人熟门熟路走至阁楼雅间,照着往日什么扒广肚,脆皮鸡,东坡肉,桂花糕都照例上了上来,自然还有一小壶热酒
琼芝抬手用筷子尖轻敲了敲灵芝朝酒壶伸去的手,随后掀起眼皮,说
“今日如何”
灵芝瘪瘪嘴,拾起筷子夹了鸡腿放到师姐碗里,应道
“今天也没见到姥姥出来,不过瞧见了个奇怪的”
灵芝的姥姥也就是琼玉的师傅,自前几日夜晚一个人起了榻后下山走至裴府,之后再也没有出来过,二人有许多驱鬼治邪的功夫在身上,按理说进到裴家不是什么难事
难就难在,她们根本进不去
那裴府武将世家,祖上功德圆满得了庇护,旁人瞧不见但是灵芝看得清清楚楚
整个裴府被淡淡的金光笼罩着,
灵芝自幼由姥姥照料,姥姥曾说她虽为活人但身上阴气比常人较重,道家常说阴阳相合,既然失了衡便是不好,姥姥曾觉她短命,在她十岁之前都照顾得格外小心,
本该说无什么影响,可这裴府她独独进不得,若凑近门前,便会觉身子发冷,头晕耳鸣,难受得紧
再说琼玉,琼玉是半路跟到姥姥门下,她不知道这师姐之前发生过什么,师姐也从未提及,只晓得这师姐来苏州之后与姥姥做过一场法事,自此身上缠着一股奇怪的煞气,自也进不去
琼玉知晓她那师傅行事古怪随心,说不定去裴家是有事在身,不过几日便该出来,
她问道
“瞧见了什么?”
灵芝抿了口茶,听着外头喜庆的爆竹声,说道
“灵芝今日瞧见了个死人,她宛如活人一般在太阳底下走来走去,这还不是更奇怪的,更奇怪的是,她一个死人,却还生了死相”
死相便是一个人将死之时所产生的面相,一般为脸色灰蒙无油,头发干枯
她在那南若音脸上,瞧见了死相
原这灵芝自瞧见南若音的第一眼起便知晓她是个死人,姥姥告诉过她,久殡不葬的死人会成为僵尸,性质凶残夜间害人,所以说在灵芝眼中,一个面容不腐如活人一般走来走去的南若音,不是僵尸又是什么?
可她在裴府门口守了五日,偷偷跟踪过南若音两回,并未见其害过人,这人与常人相同不说,还生得极其漂亮,灵芝每次瞧着瞧着就晃了神
南若音行走如常,还能随意出入裴府,灵芝才打消了她是僵尸的顾虑,念此,灵芝还小小惋惜了一下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僵尸呢
“怎么会有人死两遍”灵芝说
琼玉顿了顿
“你说南府的南若音”
灵芝点点头
“就是她”
琼玉算了算日子,最晚七日之后那人便会没命,正是她的大婚之日,
大婚之日,本该与相爱之人喜结连理,若死在洞房花烛夜又着一身嫁衣便是大煞加煞,枉死之人必成冤魂,如若冤魂戾气极重便会化为厉鬼,断了轮回路,游荡人间
这南若音要是死了,早晚都得成那厉鬼
可是……
“灵芝说她已经死了,却如活人一般?”
“是,她魂魄已经有离体的趋势,整个人毫无生气,我瞧见她的魂魄似被什么东西束缚着,被紧紧锁在身子里头”
琼玉眉头一皱,莫不是锁魂术
二人师出同门,其中最大的不同便是灵芝天生便有一双阴阳眼,而琼玉则需开天眼捉鬼,不得不说,让琼玉有些羡慕,毕竟做法的时候方便多了
话匣子一打开,琼玉多喝了几口热酒,二人决定,在南若音下嫁裴府之前去一趟南家
一探究竟。
吃饱喝足,琼玉又给灵芝打包了些点心,二人一起回到山上,走上山路,琼玉在路口烧了张新符
此符障目,走过的路人会从另一条路出去,非她们亲自引领便走不到她们的屋子,当然,如若有想寻求做法的,便在路口摇一摇挂上的铜铃即可
比起山下的热闹,一路上来更加清幽安静,竹子搭建了间正屋,旁边还有个小厢房,基本都是安置些杂物,篱笆围了一圈,做了院
琼玉身上煞气不散,睡觉时都会戴着师傅给的玉环,让那煞气伤不到灵芝也伤不到旁人,只是常觉寒冷,就算是烈阳高照也得喝上几口热酒
这回儿吃饱喝足自是暖和,灵芝放了点心,往院中的铜缸打了水来洗漱,她抹了把脸,看向困乏的师姐,问道
“师姐身上的煞气,还是没有法子去吗?”
按理说人生有阳气,若非缠鬼怎会惹上这个东西,可师姐好好的,却终日带着这个东西
琼玉将帕子拧干敷在脸颊,摇摇头
“许是时间到了,自是就没了吧”
这煞气是早些年与师傅一起做阵时缠上的,只怪她学艺不精,害了自个儿,也怨不得旁人
待琼玉洗完脸,灵芝又将盆端了出去,将水倒掉
琼玉连做几天法事,困得很,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小盏兔子模样的花灯放在桌上,倒榻睡去了
灵芝回屋一瞧,便知是师姐给她的,这人两眼一弯,喜不自胜,将那花灯捧在手心凑了过去,偏生要问上一句
“师姐给灵芝的?”
琼玉“嗯”了声,困得声音都没了力气
灵芝笑吟吟的
“谢谢师姐”
琼玉摆了摆手,没声了
灵芝心下感动,果不然这世间姥姥与师姐待她最好,
灵芝看着那煞气如缕黑线般缠在琼玉身侧,她盯了半响,忽然走上前将琼玉腰间的玉环摘下,伸出五指朝其黑线摸去,顿觉一丝凉意钻入肌肤,
她冷不丁颤了颤
好冰。
就在这时门外呼的刮过一阵风来,将院子里的杂物与窗户吹得作响,屋门“啪”地一声被打开来
动静之大,琼玉睡得却十分沉
灵芝一怔,当觉自己是不是闯了祸又忙将那玉环放回去了,她起身将屋门关好,却不知院外站了一个黑漆漆的身影,
灵芝刚关上面,又听啪的一声,桌上的灯盏被又吹来的劲风吹倒在地
灵芝走了过去将灯盏拾了起来,她看向敞开的窗户,便也欲关上,谁料走了两步时忽然听见屋外传来一声很轻的呼吸声
尽管裹着风,灵芝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灵芝跟着姥姥与师姐,事情也见过七七八八,还天生阴阳眼,自是不会像常人一般怕,但既是有鬼作祟,还是提高了警惕
灵芝抓过师姐的乾坤袋,拿出几张画好的驱鬼符,又摸了把铜钱短剑握在手里
下一瞬,外头的风听了去,只听见有人唤她
“灵芝……”
这声音,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师姐
灵芝蹙了蹙眉,这鬼捣乱也就罢了,怎还用了师姐的声音,果真是只坏鬼,
灵芝不在犹豫,将符箓贴向屋子四面,护着里头的师姐,
“灵芝……”
那声音又唤,离得更近了
灵芝余光睨去,瞧见那身影已经来到了窗口,她偏过身,只见自己的“师姐”正好好站在窗口外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见她望来,咧嘴一笑,又唤
“灵芝……”
灵芝恼了,甩出一张符箓贴在铜剑上,那符箓登时自己烧了起来,眨眼已经划成灰烬,她持剑走出屋门,喝道
“哪里跑!”
那鬼没想这少女真有两把刷子,追得它作躲右避,眼看打不过,登时划成一团黑气嗖地朝院外跑去
灵芝踏步追去,可就在那黑气冲出院子的一瞬,那黑气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被直直吞了下去
灵芝一顿,耳边炸开一声闷响,当即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