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少有的阴雨天,冷沥沥连下了三日,空气中沾染了潮湿的血腥味。
早朝前,朝见官员在雨中步履匆匆,小厮撑着伞在后面一路小跑。
朱雀楼上悬着的尸首早已在雨水的冲刷下肿胀不堪,阴恻恻地滴着血水。每个人经过时都不由掩住嘴鼻,还有几位年轻官员,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倚靠在城墙旁呕个不停。
唯有都指挥使钱清叠着手,驻足在楼下,满意地仰头看着,几滴血水伴着雨水滴落在他额上,他丝毫不在意地抬手抹去。
给事中元朗见状,快走几步满脸堆笑地上前恭贺:“都指挥使大人,微臣恭喜您得偿所愿!”
钱清摆了摆手,“欸,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是为了咱们圣上高兴,除此奸臣对我朝江山社稷亦是有不少好处啊哈哈哈!”说着便阔步向前走远。
李睍这几日通宵处理奏折,昨夜又密令处死玄觉,有些疲困地半身倚在龙椅上。再加上雷雨阵阵,天气潮热,朝堂之上涌动着躁动不安的气息。
就在他摆手打算宣布下朝之时,一人朝服微动,向前走了一步,“微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李睍扶了扶额,“有本就奏,有话就说!”
那人说的正是前两日陈廷宴会稽郡中大刀阔斧地提领曹郡守之事,语气中颇有些谴责之意:“微臣听闻御史台陈大人前几日将会稽郡守曹大人一家全都押入了大牢,说什么只是因为郡守夫人杀人顶替了卫家女郎的身份。”
见圣上面色不显,他顿了顿接着说,“依臣所见,这理由太过于荒唐,若只是郡守夫人犯错又何必惩戒整个曹家呢!要知道曹家势力盘根错节,如此一来怕不是会得罪曹家一脉乃至整个会稽世家呐!还望圣上明鉴,替曹家亦是替会稽世家做主!”
大太监全权在一旁为李睍奉上茶水,低眉顺眼地向下瞧去,堂下弹劾陈御史的人正是世家大族崔家的崔云起,乃当朝礼部尚书。
自新朝建立以来,朝堂之上新晋寒门与前朝世家便自成两党,而这陈廷宴如今虽然只是个七品的监察御史,可也是圣上亲自从科举场上一路提拔上来的寒门之子,前途一片光明,出巡在外就连郡王都要给几分薄面,如此迅速的晋升之路和帝王之宠让不少人眼红,故而有人参他一本也是常有之事。
只是有一事倒是奇怪,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每到这时站出来替他说话的却反而不是陈御史之父陈杞。今日也是如此,陈杞位居五品垂头立在后头,孑然一身,不发一言,倒像被弹劾的不是自家孩子似的。
没想到最后竟是都指挥使钱清站了出来,替陈廷宴解释道:“崔尚书,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监察御史之责在于监察百官、纠正刑狱,陈御史奉圣上之命出巡会稽,那自然是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自是可以自行定夺!”
“兵部真是好大的口气!将一方郡守押入大牢,这在钱大人的眼中也是小事吗?”崔云起自然也是不肯让步,好不容易寻着个错处又怎能就此放过,“况且他可是传了圣上的亲笔诏书,若是此事是子虚乌有,那这可免不了假传圣旨的杀头之罪啊,还望圣上三思!”
钱清并不清楚事情原委,听了这话也是紧皱眉头,一时噤了声。若陈廷宴真的胆大包天假传了圣旨,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事到如今他是死是活只能全凭圣上决裁了……
众人屏气凝神之时,李睍点了点桌上的茶水,又递给全权一个眼色。全权知趣地将桌上多出来的那杯茶盏递到崔尚书的手上。
崔云起双手接过茶盏,疑惑地开口:“圣上这是何意?”
李睍身子向前倾了倾,指了指他说道:“崔尚书说了这些话想必已是口渴了,这是赏你的茶水。”
圣上在朝堂之上赏人茶水倒是稀奇,崔云起冷寒直冒,却不敢拒绝,嘴上说着“谢主隆恩”硬着头皮喝下。
李睍望着他似是带着几分期待地问道:“如何?”
崔云起抿了一口,眼中一亮“这茶微苦却不涩,更有回甘清爽之味,堪称茶中极品呐!”
“崔尚书好品味,这茶叶是西湖龙井刚摘下的嫩叶,江南茶府只产下一小兜就被陈御史安排快马加鞭送来了,从采摘到被尚书喝下也不过两三天的光景。”
崔云起闻言手中茶盏颤了颤,圣上这意思他再明白不过。虽说江南路远,但这陈御史和圣上联系密切,跑死几匹快马也是能做到的……
李睍陡然变了副神情,声色俱厉地说道“陈御史出巡在外,所言所行皆是朕的授意,若再有人参奏,可不要怪朕不留情面了……”
钱清幸灾乐祸地看着崔云起猪肝色的脸,心情骤好,直到下朝仍不由面露喜色。在门前碰上了给事中元朗已等候他许久,他看四下无人便与他一同入轿。
元朗好奇问道:“大人可是朝上发生了什么喜事,让您如此高兴?”
钱清高兴得连茶水都没喝一口便说:“兵部这几年屡遭打击,在朝堂之上也没有什么话语权,先是永宁之乱屡屡打败仗,连带着圣上对我也没什么好脸色。后又有这安伯爷这个老不死的,总是仗着背后有安家军营给我使绊子,偏偏圣上看在玄觉的面子上迟迟不处置前朝降将,让我这有火气也不知道朝谁撒!
他大笑一声,“不过如今可好了,拥护安家的玄觉被杀,安逸永宁这一路必死无疑!陈廷宴陈御史与我同出自寒门,又与兵部关系不错,今日他被圣上力保,为他解释假传圣旨的传闻,看来他回京晋升,让我兵部再添一员大将不成问题!”
元朗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意僵在脸上。圣上拟旨,他身为给事中又岂会不知,可圣上近日并未让他下过任何旨意啊……
承乾殿中,全权让小徒弟端上盘枣泥山药糕。
他轻声唤道:“圣上,您批奏折也有些时候了,该歇歇啦。”说着,他将枣泥山药糕端上桌案,“这是皇后给您做的枣泥山药糕,滋补养身的,刚送到门前说是怕打搅您,送完就回去了。”
当今皇后是新朝当立后前朝世家推选而来的,帝后之间并不亲近。李睍总是借着政务繁忙的由头睡在自己寝宫,鲜少步入皇后的寝宫。
虽说这些年也有不少美人夜里被抬进帝王寝宫,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那些美人都是些底子干净、家中并无背景的,久而久之皇后也明白帝王之心,并不争宠,倒是偶尔送些糕点来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
李睍将手中的笔放下,抬眸说道:“难得她有这份心思,放下吧。”
他抿了口糕点,浓厚的枣泥香气瞬间充盈整个口腔,山药细腻的口感也紧紧裹住舌尖。“昭华贵妃那边可有动静?”良久后他缓缓开口问道。
全权察言观色地说道:“相思殿来人对奴才报备说,昭华贵妃这几日身体抱恙,就让奴才把牌子撤下来了。”
李睍并未动怒,只轻飘飘地说了句,“就随她去吧,玄觉死了她心情不好也情有可原,终归是我对不起她。”
“对了,会稽陈御史那边做的干净些,别给旁人留下话柄。”
“奴才这就去做。”
全权了然地应下,心中仍有几分疑惑。
虽说将在外,军令可不受。但陈御史如此铤而走险,未批下圣旨便将郡守打入牢狱审问,他倒算个命好的,能受圣上如此青睐,黑白颠倒也要在群臣面前帮他瞒下此事,想来前途不可估量……
会稽晌午,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谢景文刚想睡下,房门就被打开了。
曹芷伶端着碗清凉得正冒着寒气的甜水进来了,边走还不忘对着身后之人得意得做着鬼脸。
“这上头又没写你的名字!再说了我凭本事拿到的,凭什么要还你!”
谢景文只觉得头疼,无奈地问:“怎么了,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吵起来的?”
谢景禮一个跨步也走了进来,控诉道:“阿姐,你看她!”
小厨房只剩下一碗解暑的沆瀣浆,原本是他提前让小厨房的厨娘预留的,却没想到被曹芷伶这个不速之客捷足先登了。
谢景文听到是这样的小事,一时失语地笑了。都是陈廷宴出的馊主意,让芷伶暂住谢家,他提审曹家人倒是清净了,阿弟和芷伶两人像是水火不容般把谢府闹得个鸡犬不宁。
“好啦,让小厨房再做几碗就是了,倒是你都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争一碗甜浆。”
“阿姐!哪有你这样胳膊肘向外拐的,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拿不走,今天这碗甜浆我要定了!”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抢,曹芷伶向后一躲没成想竟被门槛绊了一跤,两人撞了个结实,双双倒在了地上。曹芷伶被压在他身下,手中的碗却仍是坚强地立着,里头的甜浆不撒分毫……
谢景文刚想扶起两人,却不料这时门前已经有人先她一步。
谢景禮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来,看着眼前之人怔了怔,“丽华,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丽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我看到的哪样?”
谢景文旁观着这场大戏,头愈发的痛了,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得了,这午觉是睡不成了,她站起身来,将曹芷伶扶起带走,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
丽华看到主子走了也想跟上,却被一只手拦下。
一道期期艾艾的声音传来:“丽华,这些日子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