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营,囚营。
囚帐四周有士兵层层看守,两步一兵,各个手握重戟,全日无缝巡逻。
总旗领着小旗前来,朝前头将士打了个照面,将士乃是直营总旗,舒达。
舒达见了生人,心中有数,不过还是做戏做全,将人立刻拦了下来。
“站住,瞧着怎这么面生啊?”
张德旺笑得憨,“舒总旗,大伙都在廖军医那处忙活救人,直营余百户让我来送午食。”说着他拿出了余叔归的银符。
舒达一眼便知是头儿的银符没错,又看了看后头拿着午食的小旗,作势蹙眉道:“只能一人进。”
“我知晓。”他回首吩咐,“进去吧,送食毕,也给人把把脉,大营那儿还等回报。”
舒达蹙眉,张德旺又笑着解释,“这小旗擅医,上回这俘人与将军争执不下,不是告了疾?余百户让我带个会医的来,看他还能编排出什么理由!”
舒达眉眼微动,颔首退回了原位,擐甲执兵。
张德旺也退到囚营外等候。
好在有面皮遮掩,童瑶压着心慌入了帐。
帐内榻旁,一道熟悉又清瘦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
他身着囚衣,披着长发,目光似只盯着帐角,不在乎进来何人,也无意让人知晓他所想几何。
全然一副拒之千里的姿态。
童瑶鼻尖涌起一股酸涩,涩意很快满了眼,泪意不自觉滑落。
她的声音很轻,“到点午食了。”
背影有一丝顿意,以往送食的士兵态度蛮横,或者根本不会开口,只放下食盒便离去,而这声音……
陶瞻缓缓侧首,是个面容苦涩的老兵,见他老泪纵横,陶瞻有些不明所以。
“放那。”
童瑶却丝毫不动,她几乎要绷不住心绪,想扑入王兄怀里,但又恐止不住动静,外头起疑,最终只能万般委屈的唤了声。
“王兄……”
陶瞻身形枯瘦,目光却亮如灯炬,他剑眉紧拧,张了张嘴,不可置信。
童瑶将食盒放在一旁,扯住了陶瞻的衣袖,左右摇晃了几许。
心有波涛汹涌,这是夭夭每每有事求他,惯会撒娇耍赖的动作。
陶瞻张开的口终于放出了声,“夭……”
一双柔荑制止了他的声,她强忍泪意,压低了颤音,“时间不多,王兄,听夭夭言即可。”
她抓住他的手腕,作把脉状。
“陶公侯与曹国公,他二人早与东夷主君勾结,而东夷主君是赵国公与齐氏的傀儡,那孙万侯欲反,苦于无由,趁此之际,王兄务必要出面与陶公侯之流对峙,将其打压下去,夺回我南郡主权!”
陶瞻眯起了眼,“休得无礼!叔父与姨父是陶氏至亲,怎会做出……”
“王兄!”童瑶的手压重了几许,她的低喝声带上了苦痛。
须臾间使得陶瞻哑口无言。
望向夭夭的泪目,那怒其不争之意明显,陶瞻忽就想起牧洲之战时的情景……大军分明已经过境,而四周又涌起了敌军,他心知中计,却轻了敌,只因后头还有叔父亲领的前军!
直到他被人活俘,他还忧叔父迟迟未至,是否也是遭了人暗算?
而夭夭所言……竟是叔父早已有了要将他命丧敌手的打算?
陶瞻胸口起伏,强压怒意,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区区牧洲而已,詹礼早就言过此地地势于南郡有利,叔父也信誓旦旦许诺……
许诺什么呢?他眼下情境还不明吗?
“呵”陶瞻忍不住自嘲出声,他深吸口气,闭目之际泪水滑落,那是亲手将他扶于马上,口口声声说着“渚辰乃是我南郡之光”的亲叔父啊!
再次睁眼,他清明的眸子复又染上赤红,“夭夭怎会在此?”
童瑶低下了眼,她拿出了那把匕首,“王兄可记得此物?”
陶瞻眯起了眼,这是他给她护身之物,忆起让她自保的话,他猛然抬起头,“何人敢这般对你?!”
“国破家亡……自是何人都敢!”童瑶望着王兄,嘴唇微颤,实在是说不出她上辈子曾被人玩弄致死的话来……
陶瞻胸口的怒意变成了恨意,他目光凿凿,“南梁呢?他绝不会让人那般待你!”
童瑶诧异,“王兄早知表哥他……对我有意?”
“他隔三岔五便往宫中送来价值不菲之礼,只盼讨你欢喜,此心昭然若揭,偏你是个不开窍的罢了!”
童瑶敛下了眼,无心细究,“表哥确实欲送走我,可我不愿!王兄,你可知曹国公是南郡首家朝东夷投诚的世家?”
她心中依旧岔愤,“世家本就以曹国公府为首,若不是他们各个都这么趋炎附势,南郡何至于那般迅速就破城,喜迎新主?!”
“不论表哥心意如何,此番他这听之任之的作态,我就绝不愿委身于他!”
陶瞻不言,依他对南梁的了解,不该如此,可最不该如此的人和事,皆已发生……
见兄沉默,童谣知他赫然听得这些,定是内心纠结,毕竟东夷才是敌国,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若非她重活一世,她也无法坦然接受一切。
可,时机稍纵即逝。
她从袖中掏出那副画作,“王兄,古有勾践卧薪,今东夷已鸠占鹊巢,浅隐待时起,幕僚追随至,不怕蛰伏时常逝,只恐君有所不谋,这是旧人所画,赠予王兄。”
她将画作摊开呈上,跪于陶瞻面前,泪水也带上了坚韧,“南郡除了姨母,夭夭已无至亲,是隐是搏,还由王兄定夺。”
陶瞻目光落至画作之上,这画……这字……
沉默良久,他赫然抬眸。
“夭夭还未告诉孤,你怎会在此?谁人助你?”
“詹礼纵然未逝,裴士纵然谋深,但也无法将手伸入这囚营。”
童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从何说起。
见此,陶瞻眯紧双眸,“你不愿委身南梁,孤不会迫你,可你若委身敌军,孤定会将其碎尸万断!”
童瑶猛然抬首,她跪着上前几步,再次抓住了陶瞻的衣袖,“王兄,余百户视我作妻,步步为我筹谋,他曾许诺,盼南郡胜!”
“荒唐!余百户……区区一个百户!”陶瞻气得胸闷,且他记得,那余叔归,分明早有妻室,“你怎能这般糊涂?他想夺你,自然只会好话诓骗!你可知他……”
“小旗,俘人可有大碍?”舒达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煞那间二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童瑶抹了泪,站直起身,轻咳后压粗了声,“无甚大碍,天气渐热,帐内多通风透气,勿再闷出了病。”
“本旗会吩咐下去,时辰不早,该换班了。”
“是,舒总旗,小的这就出来。”童瑶将匕首藏好,画作点于灯烛,“这画须得燃尽,勿留下什么踪迹。”
陶瞻敛下眼,未发一言,眼中阴霾更甚,舒总旗……果然是余叔归的兵!
他气得冷笑,可纵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得化作一句,“孤愿与丁亮同谋,但你与那余百户,孤绝不允!”
“……”父王母后不在,长兄如父,虽是事出紧急,但她也确实是,罔顾了这么多年所学的礼法。
童瑶有些心虚,她端出午食,小声嚅嗫,“王兄快吃吧,都放凉了。”
说罢不等陶瞻再说什么,起身就领着食盒离去。
·
演武校场。
余子归已领了三十鞭杖,他的后背血痕淋淋,惨不忍睹。
童瑶跟着张德旺归营队,恰好路过校场,见到的就是这番场面,她险些惊呼出声,又堪堪被张德旺止住。
“不想头儿再受罚,勿再出声。”张德旺心下烦乱,他隐隐察觉这小旗熟悉,但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童瑶唇瓣微颤,硬生生又听余子归挨了十鞭,每打一下,似挥在她的心头,那拎着食盒的手,下意识捏得泛白。
她第一次来到军营,虽知各郡的军法森严,但若不是为了她,若不是要扫除南郡暗桩隐患,他又怎会受这罪?
若蒋氏知晓了,定是要心疼极了!
鞭杖终于罚满。
余子归的背部可谓是血肉模糊,童瑶远远见他批上中衣,泪水根本忍不住,她低着头抹去止不住的泪,根本不敢让人发现。
“张德旺!”余子归面色泛白,但见了人,心也定了许多。
“头儿!”张德旺大步上前将人搀扶住,童瑶也急步跟上。
余子归搭着总旗,另一旁的小旗也瞪着红彤彤的眼望他,他勾起嘴角,无声摇首示意无碍。
“搀我去三哥那。”
张德旺不解,“头儿!伤得不轻,还是先……”
“我说,去!”余子归强撑着呵斥。
“是……”
童瑶全程无话,只是扶着他胳膊的手小心翼翼,生怕碰到了后头还在淌血的伤口。
片刻。
到了营帐,余叔归早就准备好了止血伤药。
“阿少这次太过鲁莽。”
“嘶……三哥,知错了,别念了……那苏家,可查出什么?”
他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余叔归望着俯卧在榻的幼弟,又望向身旁两旗,知晓他并不避讳二人,遂也不藏着话了。
“不若你先告诉我,太子瞻可允了?”
闻言,余子归望向童瑶,她轻轻颔首。
余子归勾了嘴角,“我的人办事,三哥放心。”
“呵,就是太放心了,你才变成这般?老实交代!那些山贼与盐运使,都是什么背景?值得你这样大费周章?”
余子归敛下了眼,对着三哥自是不再隐瞒,“是南郡暗桩。”
帐内只剩下张德旺的抽气声,他忍不住道:“头儿?既是那贼子,早杀了不是更一了百了?”
余叔归上药的手微重,余子归额间冒出了冷汗,“不可!等……背后之人。”
“你倒是能忍。”余叔归气急反笑,倒也没卖关子。
“苏家入籍时,自称是中原商贾,可我翻阅了当年对应的船册,巧了,那船是从南郡来的。”
余子归眉头更深,“十年前,时局未变,苏家就已来了东夷,何故?”
是啊,何故?童瑶握着食盒的手又泛起了白。
早在那么久之前,便埋下了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