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漫漫打算拒绝唐愿的邀请。

除开了她没有任何模特经验的事实，她本人也不适合曝光在网络上，不习惯接受旁人的评头论足，而且高考在即，到时成绩出来和这件事碰巧撞上，到时候被人发现端倪，她的大学时光就和安稳背道而驰了。

她在考虑时，是有过接受邀请的冲动，原因和陈一归想到的相差无二，呆在唐愿家里过年，她确实存了一份还恩情的心思。

但陈一归那几句话，让她顾虑消失殆尽，唐愿的邀请纯粹是出于喜欢她，肯定没有存任何勉强她的意思，她了解自己，也清楚媒介的强大，她的照片在网上流传，而她的名字会打印在红色的条幅上，在盛夏的蝉鸣声中名噪一时。

世界上有什么神奇的化学反应，犹如多米诺骨牌一般，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宣传照片在网上流传，有同学认出她，曝出她的成绩，而后引起人的注意，那么她的私人信息就会被有心人无限深挖。

她不是吃流量的这碗饭，过度的曝光只会让她恐慌，尤其是她的家境，在嗅到有利可图时，难免有人会找上祁雪英，到时她想摆脱原生家庭，祁雪英痛斥她枉为人子，分分钟就能将她送上热搜。

她心思沉重，确实不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心性，考虑诸多，下意识想到最坏的结果。

可她又有了些许底气，陈一归是和她站在同一边的，陈一归说他是她的退路，两句简短的话语中暗藏着足够她做自己的底气，同样冲减着她的亏欠感。

唐愿忙着准备时装周，这几天忙的脚不沾地，回家时钟表的时针指向了九。

涂漫漫听见动静，从沙发上起身，迎了上去。

“九九？”唐愿脸上的疲惫在看见来人时全数消失，她笑得生动，说着稍带心疼的话：“不是告诉过你们早些休息，不用等我，都这么晚了还坐在这里，也不嫌冷。”

她眼尾一抬，朝后看：“吃了饭了吗？”

陈一归点头。

唐愿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吃过了，不然是要心疼坏我。”

涂漫漫刚下定的主意，听见这些话又开始动摇，不知该如何开口。

唐愿看到陈一归的眼神，也意识到了什么，揽着涂漫漫的肩膀往沙发边走：“九九有话要和愿愿姨说吗？”

涂漫漫听着耳边的轻声细语，等坐在沙发上，抬起头，双手放在膝盖上，郑重道：“愿愿姨关于拍摄宣传照的事，我仔细地考虑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难当大任。”

唐愿望着对面女孩内疚的不敢与她对视，心里只一阵泛酸，她忍不住抬手拍了拍涂漫漫的肩膀：“九九，抬头看我。”

涂漫漫屏住呼吸，抬起头。

“没关系的。”唐愿心疼明摆在脸上，藏都藏不住：“九九，你听着，你可以拒绝我，可以拒绝任何人，并且不必为此有任何负罪感，你对自己拥有绝对的主导权，凡事都要以自己的感受为重。”

在成长的路途中，还从未有一个长辈，对她说这些话。从出生开始，涂漫漫所接受到的教育是活着就要展现出价值，在她孩童期，她的价值是洗衣做饭，在她青春期，她的价值是光耀门第，在她成年后，她的价值又变成养家扶弟。

哪怕后来她读了名校，有了不菲的收入，在无数个自我崩溃又自我修复的夜里，她好似找到了自己，但面对别人的好意时，她总是百般推辞，如若帮助已产生，她就要想方设法回馈给对方。

同事们间玩笑似的交谈里，曾笑言说过，只要有意无意帮她带一份饭，买一杯冷饮，再有求于她便不会被拒绝。当时她一笑而过，没赞同也没反驳，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寂静的夜里，唐愿的声音还在空气中传播：“九九，愿愿姨不是说你这种要强的性格不好，可是世界除了人情往来，还是喜欢与爱，如果你总是想回馈别人的善意，也会让对方难过。”

她放缓了声音：“愿愿姨很喜欢你，想把你当女儿那样的喜欢，想给你设计漂亮衣服，想带你吃美味大餐，想把你想要的都送到你面前，但愿愿姨这么做的目的，不是想让你回报，你只要站在我面前，我就会开心，而这份开心，愿愿姨也想传递给你。”

涂漫漫紧咬着下唇，不敢出生，生怕一开口就是哭腔。

唐愿摸着低垂下去的小脑袋：“九九，我喜欢你不是爱屋及乌，一一只是我们相识的一个契机，在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我如果有女儿的话，应该也是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涂漫漫没觉得自己是多矫情的人，也不觉得自己和泪失禁有关，可此刻，温热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在落下的那一刻打湿长睫毛。

“九九，”唐愿的动作轻柔，安抚意味明显：“至少在这个地方，你可以毫无顾忌的做自己，我们每个人都很喜欢你，发自真心，不掺杂质的想要你好。”

上半身前倾，涂漫漫像鸵鸟似的，将脑袋埋进唐愿的肩膀里，耸了耸鼻尖，重重地应了一声：“嗯。”

这么多年来，她太过追求不亏不欠，所有的善意都被她量化成一个冰冷的数字，而后同样回赠过去。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被量化，没有目的的美好情感本身就足够纯粹，那些托举过她的风，本意是想让她飞得更高，却被她当成牵扯风筝的线。

接受和付出同等重要。她在眼泪中后知后觉，有人愿意待她好，她也要坦然接受，那份赤诚且热烈的爱意，她所能想到最大的诚意，是不再权衡，大大方方接受别人的好。

——

话是这么告诉自己。

但间隔没几天，除夕近在眼前。

涂漫漫想到陈一归问她明天要吃团圆饭，不由地一阵心烦意乱。忙到不沾家的陈复和陈一泽加班加点，推了重要会议也会赶在除夕回家，而且听陈一归的意思，团圆饭可不止他们一家人。

她卧在床上苦恼了一番，鲤鱼打挺坐起来，拿起陈一归给她的临时手机。她是带了老古董手机，为了避免接到祁雪英的夺命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

临时手机虽说只是暂用，各种软件也都有新的账号，夏图早就躺在了好友列表里。

她点开聊天对话框，给夏图发消息。

【九九】：[在吗/gif]

消息同一时间发了过来。

【夏夏】：怎么啦？

【夏夏】：一一哥欺负你了？还是他惹你不高兴了？要不要来我这里住？我现在有时间，可以立刻去接你

涂漫漫看着一大长串的消息，弯起唇角，编辑了几个字的短信被删除，重新敲打上去几个字。

【九九】：都没有

【九九】：明天就是除夕夜了，他问我要不要去吃团圆饭，想问一下，你知道他家的团圆饭有多少个人

【夏夏】：那是不少人，我们这几家基本都订一个餐厅，包厢离的也不远

【夏夏】：爷爷那辈的都是老交情了，认识好多年了，团圆饭都会走动走动，也算是拜年了

【夏夏】：不瞒你说，陈家的面子在京南市很大，得有不少人借着这个机会去拜访

涂漫漫越看脸色越凝重，陈一归说起时，她是想过要硬着头皮参加，只以为再多人也就二十人左右，没想到还没有这样的彩蛋。

她知道陈一归会完全尊重她的意愿，但她一口回绝，只怕也不合适。原本还想着忍忍就过去了，看见夏图的消息，她知道这件事完全不能忍。

原本只是陈家人就够让她头皮发麻，中场还有别人围观，她一个陌生面孔，难免会被人盯上询问。

她和活泼不搭边，这种场合也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况且团圆饭多一个陌生人在，总归是不合适，细想下来她发现自己根本没什么身份参加，万一还有长辈送红包的环节，她接或者不接，都不合适。

涂漫漫在床上打坐了几分钟，空洞的眼神开始聚光，她起身拿着浴巾打开卫生间的门。

她有了一个主意，虽然需要付出点代价。

正是寒冬，京南市温度不比余桑市，气温却也在零度以下。

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只蒙了一层浅浅的薄雾，冷气从各个缝隙里无孔不入，皮肤接触在零度气温里，不消几分钟便被冻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涂漫漫嘶着气推开卫生间的门，她穿上白色的浴袍，浑身沾满冷意，嘴唇有些泛紫，浑身打着哆嗦。

缓了好一会，她才吸了吸鼻子，手背抵上额头，隐隐有些发烫的迹象。

不是她自虐，纯粹是她强大的身体素质，也不知是不是和小时受过得罪有关，比起同龄人的娇生惯养，她犹如一个铁人，从小几乎没生过什么病。

所有的准备都做全了，就等明天用体温计上的高烧来推脱团圆饭。她这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前几天立志要勇敢做自己，没想到一遇到事就破功，果然她身上的这些问题，不是靠一朝一夕就能改变。

陈一归要是知道她这么没出息，也不知道会不会气到急眼。

迷迷糊糊中，她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