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春风踏过寒冬,管你冰啊雪啊雹啊,通通从南到北,从下到上,从里到外,烟消云散。
而风起尘落,最后如S市最近一件又一件大事落定下来,成为未来茂茂高树小小绿草的养料,没有人会记得了。
许老爷子突然心脏病发,去了。
许二爷在非洲被仇家寻上,只剩妻女还杳无音讯。
老宅没了主,眼见就要荒废下来,许赴知问许嘉星,卖了还是拆了好?
许嘉星倒有一个想法,不过耗资巨大,就说,先留下来吧。
许赴知突然说,翟曜一个亲戚结婚了,在不久前。
许嘉星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就像往昔某个东西忽然蒙上一层陌生的纸呈到他面前,他能辨认出来,可还是不要认出的好。
没说什么,等放好碗筷就出门了。
去找赵胜。
前些天已经见过面了,许嘉星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岁月的痕迹,反而更显小了,可能真的有人这辈子都长得像个学生。
赵胜的铺子本来已经装修好了,招了两三个女工看店,自己继续读博。
前些天几个学生吃着吃着忽然打起来,砸坏了不少东西,后来赔了钱,但是那一块还没修。
赵胜说,他是不会轻易换掉这些布置的。
许嘉星帮忙久了,偶尔从几个老顾客,其实就是几个高三生嘴里听到一点儿细枝末节,就知道,这原来不是赵胜的铺子,是他外婆的,他小时候和外婆不亲,但是上大学的学费是外婆出的。
可能是出了什么事,赵胜那些年好像过得特别穷苦。
赵胜不说,许嘉星就不问。
今天周一,客人少,赵胜特意叫他来尝新菜的,具体如下:
红油肉沫豆腐
木耳炒肉(放小青椒版)
红汤馄炖
红蛋仔
辣子鸡
等。
赵胜一次做不了很多,说过几天改良好了再叫他过来。
他不知道从哪里寻到一瓶没有标签的酒,白的的,入喉时的感觉,以他稀缺的经验来评价的话,那就是厚,辣,烧。
许嘉星喝了小半杯,终于问出:“你这酒哪买的?”
“我酿的啊。”赵胜又从辣椒里准确找出一块鸡肉丢入口中,嚼了几下,吃口饭再吃口酒,接着说:“是不是还不错,度数我不知道啊,不过我喝过的,你放心吧,绝对安全。”
“还有还有,那儿有个柚子看见没,农学院的朋友送来的,那个籽特别小,我尝过,是甜的,有没有毒我也不知道,你带些回家吧。”
他指着小山一样,可以开三轮车去卖的柚子堆,道。
许嘉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说:“好。”
赵胜的手艺练得很好,许嘉星意外发现这些菜只是看着辣,吃起来香多一点。
而且居然没有葱,好评。
得到了许嘉星的高度表扬后,赵胜哼哼几声说:“厉害吧。”
“诶,嘉星,回礼也是一门学问。”他颇富哲理般说,“我给人家送了几盒馄炖和饺子。”
许嘉星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的馄炖销路最好。
有时候买的人多了,要提前好几天订。
说起来这个铺面就是他一碗一碗馄炖卖出来的。
回礼,学问。
他在脑海里又重复读了一遍这两个词。
……
安不安全不知道,但挺醉人的。
许嘉星回家后,一身酒气,许赴知应该是准备睡了,闻了就笑笑,收了报纸就要走,临走前还说:“有本事,能喝。厨房有蜂蜜,难受就去兑水喝。”
许嘉星不听他的,身上味儿大得他难受,于是今天罕见的泡了个澡。
热气氤氲,水烫胃烧,所有的毛孔似乎在一刻得到满足,大口大口吸着滚热的水汽。
他眯了眯眼,打个哈欠。
人在放松的时候,最容易想东想西,想着想着他就累了,累了就想睡,困意袭来,他挡不住,就揉了把脸,尽快从浴缸里出来了。
吹好头,经过镜子的时候,他才发现,头发已经长到眉毛下面了。
此时已清醒了几分,他盯着这双黑亮的眸。
自己有多久没晒过太阳了?
他伸出手,静谧的色彩在其上流转,冬日的雪在他身上似乎还没消散,他一动,雪就开始飘。
他想,为什么天寒地冻的时候,会有花兀自盛开。
其实他看自己眼睛的时候,看赵胜眼睛的时候,看几乎所有人眼睛都时候,都会想到另一双眼,它沉寂,世上的风就驻足,它舒展,海潮就翻个不停。
鸥鸟划过海天,老鹰早已瞄准猎物,在这一刻,猎物也察觉杀意,可为时已晚,一阵飓风俯冲,他就被捕。
许嘉星沉默片刻。
终于放过自己一般,躺到床上。
忘却原来如此之难。
辣椒,酒食,夜,雪夜,礼物。
有时候他想逃到天涯海角,躲。
有时候他想,也没那么可怕。
却说服不了自己———现在和以前一样。
他早就变了。
许嘉星摸到遥控器,“嗒!”
世界一下子黑了下来。
喝酒误人啊。
……
凌晨3:48
许嘉星醒来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正经的班上,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大西洋的风和沙漠里的烈日离他已经很远了。
但酒告诉他,他应该去周游世界,带一点儿特殊的纪念品回来,从里面挑挑选选,找到一件最为奇特的物件来“回礼”。
早知道,就不收了。
许嘉星掌心抹过眼睛,开了灯,打算去会会它们。
在他的收藏屋里,因为其中一个太大了,没有被放在展示架上,而是直接放在休息椅旁,方便使用。
许嘉星抱着小的那只,手指抚过它的眼睛。
“欢迎,主人。”
小的不能说话,仅靠脸上那块屏幕显示文字。
“去开机。”
屏幕铺开关于大机器人的数据,并显示正在开机中。
很快,大机器人说话了。
“请求指示,主人。”
“去泡杯茶过来。”
“正在检测周围环境……”
“已加载完毕,请问主人,您要喝什么茶?”
许嘉星摸了摸小机器人的脑袋,小机器人遂做出猫咪一样享受的表情,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电子宠物。
“绿茶。”
“好的主人。”
许嘉星看着它,趁着无人。
“翟曜。”
过了一会,他说:
“下辈子吧。”
下辈子你还愿意吗?
想来是特别为难人的。
只不过,他想靠近太阳一次。
外面很安静,大个儿是个聪明的,没有弄出响声来。
许嘉星甚至疑心它没充够电,在半路停止运作了。
正当他想放下“小企鹅”的时候,屏幕上忽然出现一行字:
许嘉星,我不同意。
又闪过一行:
我要这辈子,这辈子就相爱。
——
2月13日自黎明到来,南方便飘起了小雨。
分明冬日还未彻底离去,许嘉星却有一种烈日炎炎照深海无边的头晕目眩的感觉。
因为,大概在不久前,大个儿没有为他捧上一杯热乎乎的茶,而是小半杯蜂蜜水,一杯牛奶。
两个玻璃杯不断的蒙上一层又一层雾,慢慢地,许嘉星就看不清了。
大个儿是能说话的。
许嘉星听到他的声音了。
“凌晨四点多了,去睡觉吧。好好休息。”
跨过大洋的声音,没有睡醒。
许嘉星从来都不能懂很多人的情绪,无论是呆子,赵胜,抑或是自己的父亲。许多许多的时候,他像局外人一样“尊重“他们的选择,努力地,试图扮演一个懂他们的朋友。其实,他不能真正理解,也不能真正懂得他们所思所想。而几乎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能感知到翟曜的情绪。
不知对错。
但心道如此。
他的欲言又止,从来都隐蔽。
许嘉星看着一大一小,突然,久违的笑了。
于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切断联系。
好像过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足够下一场暴雪,也足够涓涓细流淌过山谷。彼时成群的海鸥从海空飞往陆地,朝着风的方向,如风一般恣意自由。
“……许嘉星,你知道我爱你。你这样从不彻底地拒绝,只会招来我一次又一次的打扰,给我个痛快好吗?”
一年比一年冷的冬,如果他从未拥有过暖炉,又怎会有如此明显的区别。
许嘉星摸了摸小企鹅的脑袋,想了想,说:
“你在国外吧?之前过年的时候我爸去找你,却说出国了。新年为什么不在国内过呢?再过一次吧。”
翟曜熬了两个通宵的眼框好像更红了,像有无数的针刺穿毛孔,他连着眨了好几次眼。
他能猜到许嘉星要说什么,可在那人没说出来之前,无论如何也只能提心吊胆,恐怕就算许嘉星亲口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了,也只会以为是一场美梦。
更何况,隔着千里。
13个小时的里程。
不到一天。
“……我等你忙完回来,一起过个年吧。”许嘉星呼出一口气。排山倒海般的水终于破栏而出,从某个高处撞进山林,所经之处必有壮树倒地,它一路冲刷大地,不管这片土地是否能够承受它的兴奋,雀跃。
这儿的生命所发出的尖叫声,盖过了火山震怒时万物寂灭时的惨叫。
“好。”
翟曜眼睛痛,指腹碾过唇周,有点扎人。他说不出更多的话,也没有大声回答的条件———嗓子哑了。
于是想说的,都要留到以后说。
但恐怕不能太久,因为明天是情人节。
翟曜没理由不在一周前就嘱咐助手订好机票,本来想着回去一趟把定位器拆解了,没想到上天奖给他这样一个大礼物,他又如何能拒绝呢。
只能笑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