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如意回到营帐时,崔仙君还未醒。她便坐下小憩片刻,听到外面有人走动,才让司棋端来一盆清水洗漱。她以为自己熬了一夜,面容定是憔悴不堪,便吩咐司棋又去取来脂粉想稍作妆点,然而水面倒映出的却是一张气色红润的脸,半点看不出通宵未眠的痕迹。
只是这身衣裳难免要换一换。营地不便沐浴,她只能勤快换衣,以避去尘浊之气。今日是皇帝寿诞的正日,亦是三大赛事开幕之时,人人都将衣冠楚楚,盛装出席。
因为今日少不了骑马,崔如意不再穿博袖宽带的法衣,而是换上了一袭水色圆领绫袍,皂罗折上巾,腰间系玉带,乍一看去,竟是个翩翩少年模样。
崔仙君醒来看到她这模样,揉着眼睛喊了一声:“小姑?”
崔如意转身走过去,看她双眼有些浮肿,问道:“醒得这么早,昨晚没睡好吗?”
崔仙君点头,说:“我醒过一次,没看见你在床上,天快亮的时候又睡着了。”
崔如意没想到是这么回事,自己原本只是出去透透气,结果竟去了一夜。
“小姑是出去骑马了,你还小就没叫上你。你还要再睡一会儿吗?”
崔仙君眼睛一亮,抱着她的手臂摇道:“我也要骑马,小姑带我去骑马!”
自从听过崔如意说那些山川见闻,崔仙君便一直心心念念,成天抱着《禹贡》《汉书》和《水经注》让人给她读。这次跟随圣驾出城,薛氏原本是不想让她来的,说她连马都没摸过,去了也没意思。但是崔仙君又哭又求,还在崔稹面前撒娇卖乖,崔如意看不下去,便答应了来照顾她。
崔如意见她注意力被岔开,笑说:“好的,快穿衣服吧。”
崔仙君欢呼雀跃,立马穿好衣服,精神奕奕地拉着崔如意出帐篷。
崔律正好过来,看到姑侄融洽的场面也是一笑,嘴上却说:“仙君,别闹你小姑。”
崔仙君嘴巴一翘,对他说:“阿耶,我今天就要跟小姑学会骑马了,到时候你得在阿娘面前给我作证!”
崔律道:“如意,你小心些她,仙君最是坐不住的皮猴儿。”
崔如意笑说:“兄长放心,我省得的,你也要小心。”
日头升起,秋老虎来了个回马枪,将清晨的白雾消弭殆尽,数百名身着暗红轻甲,手持长矛的御林军整齐地列队于骊川猎场四周。高台之上,皇室贵族和文武百官分席而坐,锦衣华服流光溢彩。
而场上的队伍分成两队,分别身穿绯红色和藤紫色,都在屏息凝神等着鼓声。空气中弥漫着马蹄扬起的尘土与汗水的味道,带来些许肃杀之意。绯色是以东宫势力为首的队伍,另一队也就聚成了齐王的人。崔律曾经身为仓曹参军,如今自然而然被归到了太子的阵营里。
马球分为初赛,正赛和终赛三天举行,有上午和下午场次之分,而狩猎就随性很多,不限时间,只看最后一日提交的猎物数量,而猎物又以大小和珍稀程度计分,分数最高者获胜。至于诗词,则只看圣人的裁夺。崔如意拙于文辞,并不打算参与。
因崔律是下午才上场,所以崔如意先带着崔仙君去马厩,挑了一匹性格温顺的小马。崔如意先鼓励地抱着崔仙君上马,女孩人小鬼大,早就注意过大人骑马的姿势,自觉地把靴子踩进马镫里,还想似模似样地夹紧马肚,勒住缰绳,被崔如意提醒了才放下。然后一大一小两个人骑着马往空旷地走,中秋时节的骊川叠翠流金,一路走一路看,渐渐晒得脸颊通红。
交代了注意事项,也做了动作给崔仙君示范,崔如意便放开手让她自己走两步。崔仙君离了小姑的倚仗,身子陡然变僵,好一会儿才敢慢慢动作。但是渐渐的她胆子又放开了,骑着小马快步跑了起来,笑声铃铃。
崔如意喊了句“慢点,别跑太远”,却没抓住她的缰绳,只得策马跟着跑。她心里暗觉不妙,果然下一秒那匹小马驮着崔仙君就是一个急转弯,惯性就要将她甩下马。
正当此时,不知何处伸出来一双臂膀,捞起了小女孩,还按住了失控的马匹。
崔仙君吓了一跳,分不清是谁就往人家身上一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李训略有些尴尬,他自己都不算大人,更不会带小孩。炼儿虽然小,但也成天摸爬滚打的,皮实得很,所以崔仙君一哭,他就束手无策了。
还是崔如意驱马上前抱过崔仙君解救了他。看到他身着紫色绫袍,有了昨夜的铺垫,崔如意倒不惊讶,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会打马球,而且上了赛场,就等于是明牌阵营了。
然而当着崔仙君的面不便交谈,只是谢过一声,李训微微颔首,转身朝赛场走去,崔如意则驻马原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崔仙君一抽一噎地止住了哭泣,崔如意低声问她:“今天还骑吗?”
崔仙君红着眼纠结半晌,点了点头,再次被抱上马。
她在崔如意怀中嗅了嗅,突然问:“小姑,你认识那人吗?”
崔如意微微一怔,含笑说:“怎么了?”
“你们身上的气味有点像。”
-
在草地上溜了几圈后,崔如意带着累得眼皮打架的崔仙君回到营帐用午膳。
崔仙君或许是知道了骑马的危险,从女宾席跑去男宾席给崔律打气。崔如意落单一人,端起杯盏掩饰住微微的百无聊赖,目光随意地掠过四周的席位。
她这一桌全是长安未婚的贵女,大家都年纪相仿,最大也不过二十岁,庆瑜公主坐在首席,两边依旧伴着赵氏姐妹,有这两人在,想来庆瑜公主是要在诗词上下功夫了。崔如意感觉今日的公主格外文秀端庄,放眼看去几乎是第三个赵娘子。
剩下的人她来之前做过功课,有些在宫里和华阳观见过,也不算全然陌生,旁边人交谈的时候点头微笑就算回应了。而冯嫱依旧态度冷艳,并不愿过度无谓的言辞,一早就跟在康乐公主身边,随伴君驾。
吃过午膳,众人纷纷来到赛场观看比赛。崔如意来得略晚,别的贵女早已三三两两占好了位置,而崔仙君又想坐前面看崔律打球,于是崔如意看来看去,只得和崔仙君一起坐在冯嫱的旁边。
场内双方人马相继登场,日光下四方守卫的盔甲闪亮,气势如虹。忽然身后有人一声惊呼“韦三郎!”,崔如意顺声望去,只见一人白马红缨,银蹬金鞍,冠巾斜戴,意气风流。
这时,她猛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直直投来。崔如意抬头寻找,却没看到注视她的人影,只有一瞬间的寒意在热闹的场中微微凝结。
崔仙君兴奋地拉了拉崔如意,指向赛场道:“阿耶,阿耶来了!小姑快看!”
崔律也是有名的美男子,身高腿长,仪态挺拔,举止间自有一股卓尔不群的气度,虽然早已成婚生子,但是依旧英俊得让一众闺中少女看红了脸。
更为显眼的还当属江陵郡王李洹。他并不上场打球,是个名义上的领队在一旁观战。他眉目精致如画,黑发被梳得一丝不苟,衬得轮廓越发清晰而俊美,身着绯袍却没有白面书生的温润,而更如一把出鞘利刃般锋锐。清透如玉的脸上,两颗眼珠好似浸水的黑玛瑙棋子,散发着一种洞观世局的压迫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他。
太子队由韦三郎和崔律担任前锋,另一边的队伍则由齐王世子李湛亲自带队。
李湛肤色略深,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显得英气勃勃。他上前与坐镇队中的李洹交耳说话,碰拳摩肩,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崔如意却凝目,盯着跟在他身边的那人。他将满头银丝包裹进幞头中,且用黑布在里面又裹了一层,若不仔细看,很容易以为是他的头发。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冯嫱看也没看她,目视前方,勾唇低声说:“还以为崔妹妹对这些俗事当真不感兴趣,原来是眼光太高。”
崔如意淡淡回眸,声音平平:“表姐这话我听不明白。”
冯嫱又是一笑,多了几分不屑:“不明白吗?韦五郎可是在场下看着你呢。”
崔如意根本不记得韦五的脸,但是目光往下一扫,人群中果然有一个人时不时望向自己。韦五长得眉清目秀,就是周身的气质与这赛场不相适,他这人该常在脂粉堆里厮混。见崔如意终于看过来,他连忙以笑示意。然而崔如意很快就瞟过他看向别处,他又顿时失落起来。
自从被退还礼物之后,韦五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唐突了佳人。好不容易听闻崔如意会来骊川,他心里激动,渴望能与之有一次亲近交流,说明自己并非那个意思,然而又担心再次表错意,于是一直忍耐,只远远看着她。他现在只想在她面前好好表现,洗刷自己在她心里的不好印象。
鸣锣声起,比赛随着朱红马球的落地而开始,场上选手如箭离弦般冲向球心,马蹄飞踏,尘土四起,激起的风将观众席上人们的衣角也掀得微微翻动。
韦五郎策马直冲,先手一步抢到球,却又瞬间被李湛带人包围,好在韦三郎赶来解围,韦五郎奋力一击,将球传了过去。韦三郎接过马球,转身冲出包围圈,崔律在侧翼很快接应传球,绕过对手,将马球击向前方。
进球!
观众席上爆发一阵喝彩。
李洹微微一笑,看着李湛白忙一场的模样,心下轻蔑起来。
崔律做参军的时候就经常与将士们打马球,经验丰富,后来还凭借一身好球技加官晋爵;而韦三郎更是在神策军里混出名堂来的高手,有这两员大将在,李洹几乎可以稳坐钓鱼台。
在崔律和韦三郎的默契配合下,绯色衣袍的队伍连进三球,势如破竹,压得齐王阵营隐隐吃紧。观众席上一片欢腾,尤其是太子阵营的随行人,已经按捺不住要提前庆贺了。当韦三郎骑马走过台下的时候,有女子扔下绣帕花果,他捻起一条丝巾挂在马鞍上,朝众人一笑,醉倒芳心一片。只有庆瑜要笑不笑,银牙暗咬。她最爱他这一点,也最恨他这一点。
比赛到了上半程最后一场,李湛队伍换上一人。
李洹看到是李训,当即冷笑出声——李湛真是糊涂了,以为只凭一个人就能打赢他这边配合如铁桶一般的队伍吗?只是心里终究提防了一下,朝身边亲卫耳语交代一番,让他们分几个人盯紧李训。
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