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旧下个不停,他们两人在屋檐下躲雨,吴霖紧了紧手中残破的瓷缸,转头看向罗芸:“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从县城到村里的山路坑坑洼洼,吉普一路颠簸起沙砾尘土,吴霖把着方向盘,故作镇定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大学不是在京城读的吗?”
他就像是随口一问,但罗芸却差点被口水呛到,半天才发出一个音节:“啊?”
这人怎么知道的?难道也像她一样,盯着学校龙虎榜一个人一个人找吗?
吴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奇怪,他直视着前方,含糊说了句什么:“以前听同学提起过。”
罗芸只觉自己坐在一个不住往上飘的气球上,浑身是飘飘然的快乐,她自然不打算亲手戳破这种快乐,因而顺着吴霖的话说:“工作几年遇到瓶颈了,出来采风。”
汽车隆隆驶离七八十年代重工业风格的小城,取而代之的是长不出绿树的戈壁荒漠,远山的积雪在太阳底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吴霖猛打方向盘,绕过地上的深坑,神色有些复杂:“当地人都想着往外跑,你却想着到这边来。”
罗芸叼了一根烟,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打火机就要点上,想了想,又收了回去,瞟了眼吴霖:“那不一样,我爸妈、嘉慧、工作室什么的都在东城,我就算在这里呆得再久,根还是在东城的。”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当然不会反其道而行在这里扎根的。
吴霖随口问:“亲朋好友都在东城?”
“是啊,”罗芸玩弄着打火机,看着青色火焰不住跳动,“那地呆得久也会烦,逃离一下人际关系。”
“我喜欢东城。”吴霖直视前方,“我回陇城就是想带着母亲一起去的。”
他神色轻松,似乎摔碎了骨灰盒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大事:“但看起来她更喜欢这里。”
“当年听老师说你去你老家那边读大学了,还挺为你可惜的。”罗芸仍旧摆弄着打火机,“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没什么可惜的,我妈当年精神状态不好,待在她身边更放心点。”吴霖说,“至少她走得安心,我也把我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现在呢?”
“现在?”吴霖往靠背上一靠,眉梢一扬,“当然是追求我想要的东西了。”
罗芸漫不经心地问:“想要的东西在东城?”
“是。”
“事业吗?东城机会确实比这边多不少。”
吴霖扭头看了一眼罗芸,似乎觉得她挺有意思:“不止,还有别的…”
话还没说出口,车身猛地一歪,两人只觉身体往下一陷,车子就动不了了。
“你别出来。”吴霖咽下口中的话,皱着眉跳下车,“我看看怎么回事。”
罗芸通过半摇下来的玻璃窗注视着他,半晌,手拿着打火机微微发抖地凑上了烟条,点了好几次才冒烟。
车窗嘟嘟地被人敲了两下,她抬头一望,吴霖正看着她。
“要抽下来抽。”他说,“车子给陷泥坑里了,一时半会走不动。”
罗芸纹丝不动,往窗外一弹烟灰,八卦似地问:“你先说,去东城想见谁?”
吴霖不答,伸手拉开车门,朝她一扬下巴。
罗芸一撇嘴下了车,绕着泥坑走了一圈,这里的地本来就松软,这几天下了不少雨,车一开过去大半车轮就陷到泥里去了,她抿了抿嘴,说:“这里离村里也就两三公里,天也不早了,要不先去村里过一夜,明天再请人来拖车?”
在这荒郊野岭的地儿待一夜也不现实,指不定就给哪里蹦来的野狼野狗给拖走了,吴霖一琢磨,说:“也成。”
罗芸正寻思着往哪里丢烟蒂,这方圆百里树木寥寥无几,山火百年难遇,更别提还下着雨,随手往地上一丢还能夸上一句施肥有功,她瞅了个空挡往地上一丢一踩,说:“要不是为了搭我一程,你也不用着这样,到时候回东城了请你吃饭。”
“砰”地一声,吴霖锁车下门,从车那边探出个头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罗芸低头,心情有些复杂,手从包里摸索半天掏出刚从便利店买的烟,还没动手拆,就看见吴霖头也不抬:“少抽几根,对自己好,对身边人也好。”
“……”罗芸悻悻丢了回去,“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吴霖懒懒一掀眼皮,修长浓密的眼睫在罗芸心头一扫而过:“还能像谁?”
“钟嘉慧啊,”罗芸笑着扭过头,眼神带着试探和揶揄:“你初高中和她同校,总不能知道她这号人吧?”
吴霖肉眼可见地一滞,但随即不带感情地看了罗芸一眼:“认识。”
罗芸心里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心脏微微发胀,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这是怎么一回事,吴霖若有所感地回头。
“有人来了。”
是村里一个无儿无女的老汉,也是姓马,骑着佘俊家的三蹦子,拉了一大捆干草,看都不带看一眼突突突地从他们两人身边掠过。
“……”
罗芸说:“他性子怪,看不惯我这种城里来的人…也别指望了,走着去吧。”
吴霖沉默着看了罗芸一眼。
淅淅沥沥的雨开始变小,就显得两个人的无言格外安静,突然前面那三蹦子放屁一样突突响了两声,紧接着是车轮拐弯时泥水渐起的沉闷的哗啦声,二人抬头一看。
那马老汉黑着脸跳下车,把整个身子都埋到车后,等到起身时一手拿着一块板砖,大摇大摆地朝着二人走过来。
罗芸下意识往吴霖身后一躲。
马老汉横了他们一眼,蹲下去用板砖垫车轮,一边叨叨:“你们这帮城里人什么都不懂,乱开车,成天跑这破地方干啥子,这破车那么贵还没我的三蹦子好咧!上去开车!”
车轮勉强滚动了几圈,卯足了马力冲出了泥坑,带起的泥水险些溅了罗芸一身。
“女娃子,”马老汉早有远见地走得远远地,拍了拍他的三蹦子,“你过来,我带你回去。”
他瞥了一眼吴霖,挥手叫他回去:“这山路不好走咧,女娃子给你送回去,你回去哩!”
罗芸下意识地看了吴霖一眼,他站在吉普车身侧,长而秀的眉毛压住黑沉的眼睛,凌厉中带了点温柔秀气,她就这么盯着他,说:“那我走了。”
吴霖点头。
罗芸转过身,慢慢向马老汉走去。
“稍等!”吴霖突然出声喊她。
罗芸猛地回头,脱口而出:“138…”
她顿住了,吴霖眼底浮现出笑意:“那就留个联系方式吧,回头请你吃饭。”
*
吴霖回到县里时天已经黑了,整个城市黑灯瞎火的暗着,小县城接线混乱,三天两头停电是常有的事,这个时候再找个洗车店也不现实,他熟门熟路地在一栋苏联风格的筒子楼前停车,摸黑上了三楼。
这里已经没什么人住了,长长的走廊昏暗不见底,静止不动的空气中带着陈旧的味道,最顶层五楼有人在栏杆上挂了一床大红被单,在暗沉的楼道里格外鲜艳。
屋门没上锁,吴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五十来平的房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架快散架的床什么都没有,他几年没回来,这里就被人搬空了。
墙上还挂着几张泛黄的照片,里面笑着的年青男人和他长得很像,臂弯里搂着一个漂亮女人,那是他爸他妈。
他爸是从东城过来支援国家建设的大学生,六七十年代的大学生在哪都算得上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可惜他爸这个天之骄子运气不佳,上工地时一脚踩空掉地基里去了,那年代保护措施也不够,他爸刚好没戴安全帽,刚巧磕上石头。
连医院都没去就直接入土了。
那年他才五六岁不到,他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到十来岁,在一个大雨夜给他留了百来块钱,再不知踪影。
好在他还有个姑姑,邻居替他打通了他姑姑的电话,又拿那百来块钱给他买了去东城的车票。
他姑姑去车站接他时,他除了身上一套衣服,什么都没带,几天的绿皮火车下来只啃了几个馒头,硬生生饿瘦了一圈。
他姑先带他去吃了顿肯德基,陇城那个小县城哪里有肯德基吃,他差点把他姑带的现金吃光。
他姑看了他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怪可怜的。”
她说:“你就先跟着我生活吧,但有些事我得先跟你说明白。”
吴霖抬起头,看见他姑姑温柔而冷静的眼神。
“我和你姑父商量了一下,你也差不多到读初中的年龄了,就去你表哥读的初中读书吧。”
“都听姑姑安排。”吴霖低声说。
“你也知道,你姑姑和你姑父都是领死工资的人,再多养你一个人压力不小。”他姑姑的眼睛和照片中的父亲很像,清亮中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我们最多只能帮你在义务教育的时候交点学杂费,等你过了十八,还想上大学,就得靠你自己了。我们决定扶养你,只是因为我们有余力,也不忍心看你无路可走。”
“你多吃点,”她把炸鸡翅往他那边推了推,眼中有带了点愧疚,“不要怪我说话不好听,丑话还是得说在前头,免得到时候徒增事端。”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毕竟你表哥才是我亲儿子,这一碗水是不可能端平的…”
到时候,你也别生怨气。
吴霖张了张嘴,最后说:“姑姑,谢谢您。”
他姑姑松了一口气,说:“我去打根冰淇淋给你吃。”
吴霖忙站起身:“我去就好,姑姑。”
他在他姑姑含笑的目光下走向前台,他身前还站着个小女孩,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声音脆生生的:“姐姐,我想要两根原味甜筒。”
服务员收了钱,笑着说等一下,转身给她打了两根甜筒,吴霖攥紧了手里的纸币,上前一步:“姐姐,我也要…”
小女孩刚好接过冰淇淋转身,奶白的原味甜筒就这么蒙头怼上了吴霖的前胸。
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