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松月料想道:这“七星祖师爷”指的一定是自己了,还能有谁呢?于是走入人群中,仔细端详起琴魔的容貌来——一身浅绿的衣裳,宽袍大袖,腰细白绦,足蹬皂靴,长发如瀑,面若桃花,眼如杏,樱唇贝齿,身量颀长,抱琴在侧,道一句“掷果盈车”都不足夸耀他,因为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丝毫人气,活像是个忧郁的仙子,零落人间罢了。
常笑见状,立马上前拦住岑松月,用眼神示意着“不可靠近”。岑松月握了握他的小臂,回以一笑,便没再上前。
岑松月看向琴魔,问道:“你要找的人是我吗?”
琴魔撒癔症似的,迟疑地回答道:“对。”
“你要与我说什么?”
琴魔迟疑片刻,垂下眼睑,目光望向地面,再也不敢看岑松月。忽忆起两百年前他也是这么问面前人的······那日究竟是什么光景?
那日天将明,月亮的轮廓还清晰可见的时候,夜明岑给被子里熟睡的少年掖了掖被子,摇着头说了句:“小祖宗诶!”转身便出门了。
他是一名药修,岐黄之术是他看家立命的本事,只是命运弄人,他收的徒弟常笑却身患怪病,每月不时会发病,病症怪异至极:或胸痛气短,或七窍流血,百般不得医治,夜明岑时时犯难。
转眼都快十八年了,夜明岑自打捡到这个小祖宗之后就没过过好日子,每天不是给徒弟试药就是试错药,在外他是华佗再世,对付徒弟可就不行了,因为试错药发生的闹事倒也不少,只不过小徒弟的身体硬朗,一直活到了今天,夜明岑的师弟都夸常笑命硬。
夜明岑这次出行,是为了去寻一件物什,给常笑做武器的,权当送他十八岁生辰礼物。那是夜明岑无意间在古籍中发现的,原文写道——秦岭西南三千里名祁水,水中生梧桐,白凰栖之,有神力,唯以言语动之。质白玉,可做音律,闻之病除。意思是,秦岭西南方不知道有多远,有一条祁水河,河中上长着一种梧桐,被白色凰鸟栖息后会变得有神力,斧钺都砍不倒他,只能用言语感动他,使他心甘情愿倒下。神木的材料跟白玉一般通透,可以用它做乐器,听到这种乐声的人,“声”到病除。
夜明岑出行其实挺不方便,他只是个药修,术法咒语那套他是一窍不通,好在他的师弟——占风碏,不知从而何处找的,借了他一只千机鸟——此鸟形若母鸡,置在地上,他能给你带路,向天上一抛,它又能舒展开乘着人走天上抄近路。饶是这边般好物傍身,他也足足用了半月才抵达目的地。
当他从祁水上空掠过时,惊起一片白凰,于是喜形于色道:“看来书中所言乃是真的,祁水梧桐竟不在少数!”
他落了地,先在河岸边匆忙洗了洗脸,再来到林外——此处梧桐树盘根错节,林中竟看不见丝毫的水,原来树林两侧的水都往梧桐林根部汇聚。裸露在外的老根足足有夜明岑腿一般粗,根上布满毛茸茸的青苔,走进去一看才发现,林中竟另成一个天地,宛如一个树屋,阳光透过树林罅隙照射进来,有一种置身小世界的奇妙感觉。
他一刻也不闲,道明来意后不断地说着令人动容的故事。有他从话本儿里看来的,有自己亲身经历的,还有听别人讲的,足足讲了三天三夜,一片树叶子都没掉下来过······
终于,他心灰意冷的瘫坐在地,捶胸顿足,这时忽然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他道:“阁下要与我讲什么?”
夜明岑一骨碌挺身坐起,四顾之下没有见到任何人影,又埋下头去,叹气道:“到底要说什么你才肯跟我走?我着急救人啊!”
“那阁下为何人而来?”
夜明岑咬牙道:“为我那徒弟崽子呗!”
“可否告知详情?”
夜明岑耐着性子,一五一十地给他讲了。孰料那人笃定地评价道:“您是不是漏了什么事?”
夜明岑着急道:“绝无可能!”
那人思忖片刻后,叹了口气儿道:“您说要救的人可是他?”
夜明岑气鼓鼓道:“不然呢?兄弟你明知故问啊!”
那人道:“祁水梧桐还有一个别名,白话梧桐,如若阁下不能放下心结,将事情原委全盘托出,恕我无能为力。”
听罢,夜明岑低下头,有些难为情似的,咬牙说道:“我想起来了,确实还有一件事讲漏了!”
那人温和道:“您请讲。”
夜明岑忽然住嘴了,像是被浆糊糊了嘴,半天憋不出一个屁。
“阁下······”
那头话语刚出口,这边厢连忙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我给徒弟抓错了春药,然后我跟他······行了房事!我要对他负责······我对他有别样的感情!”后面半句显然讲得支支吾吾地不想让人听清。“行了吧?”
少年疑惑道:“这么说?是打胎?”
夜明岑听完了鬓边青筋暴起,正想发作,忽一阵大风刮过,夜明岑险些没站稳,只听周遭传来无数的话语声:
“你真的要走啊?”
“素荣······”
“你竟然相信凡人!”
“······”
那些声音随着风的式微,渐渐消失于耳边,夜明岑正觉得奇怪呢,脚下传来地裂之感,周遭景色悄然变幻成山林。站定,只见一个比自己尚要高出一个头的少年人站在自己面前,着实给他惊到了。那少年人颇为健谈,开口便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主人了,我叫素荣!‘绿叶素荣,分其可喜兮’的素荣!”
夜明岑一看:好少年!却要屈才了。
那日傍晚夜明岑在天上飞着看到下方灯火通明,意欲在此处歇脚,顺便找个木匠铺子,把木料刨了,做成琴,便急忙停住乌翅鸟。于是夜明岑将素荣收入锦囊中,走进青石板街,两侧屋檐挂满了花灯,黄的红的高的矮的幌子全部伸到人群里,活像布袋人偶,要把人抓进店去似的。街边有一处烤红薯的摊子,围满了老人小孩儿;远处有一爿包子铺,热气腾腾地映照着花灯,笼罩着天上的月亮。这样热闹的街市,夜明岑怎么逛都逛不到头,不知道饶了几圈,终于见到一家客栈。
一进门,掌柜就热情地招待道:“客观里边儿请!”
夜明岑跟掌柜寒暄了几句,顺带打量着这家客栈,宽敞明亮,打扫的也算干净,于是道:“要一间客房。”
“好嘞,一间客房!”
夜明岑付了钱,继续打听道:“掌柜的,这附近有没有木匠铺子啊?”
“有啊,东边儿街柳树旁边就有一处,您打什么?”
“打棺材,行,改明儿我看看去。”
掌柜的一听这回答,顿时笑僵了似的,干笑两声。
上了楼,夜明岑随意地洗漱完毕,将锦囊放在枕头下,匆匆入睡。待到次日天亮之际,夜明岑仿佛一夜没睡似的,公鸡一打鸣就翻身坐起,一边用十指捋顺头发一边心说:再等几日便可以回程,小兔崽子一定等不耐烦了!这是夜明岑与常笑分开最久的一次,以往便是半天不见,他那徒弟也要四处寻找,何况这次他都出门半夜月有余了。匆匆喝了口凉掉的茶,夜明岑便穿着好出门了。
夏日里白天长,亮的也早,集市上却几乎没有人,夜明岑走至河道边,果见一柳树斜斜地倚着岸边,静静地映照在河里。柳树旁隔了一条石板路,紧邻着怂然立了一座灰墙黛瓦的建筑。夜明岑打量着这座房屋,忽瞧见那门檐下的牌匾,于是念出:“梓门······木匠就是梓匠,梓门就是木匠住的地方!”随即又想:这个时辰,叩人家的门怕是不妥。便三两步蹬上树,随即跃进院内。
孰料他瞧见院内景象被吓了一跳,险些没站稳,堪堪落在一件木器上,骇得他脚下一滑,跌下地去,他抬眼一看,遭停放的全是棺木!夜明岑别的不怕,最怕的就是鬼,只见他一骨碌爬起,一边作揖一边后退,不料正溜到门口,还没把门栓打开,就被叫住了。
听声音是个青年人,夜明岑转身瞧去,只见那人端正地站在棺木丛中,他注意到夜明岑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于是又说道:“尔何等人也?竟敢擅闯梓门?速速离开!”
夜明岑怒道:“小子无理!吾乃七星祖师爷是也,来此是为打造乐器的!”
那人摇摇头说:“不认识,”又解释后半句道:“俺们这儿只做棺材,不做乐器。”
听完,夜明岑无奈将祁水梧桐示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人凑到跟前瞧了一眼,只瞧见一块蓝幽幽的角料,透着些光,极为诱人。看完,年轻人摇摇头道:“阁下不必糊弄俺,这分明是石料,你让俺如何给你打?”
夜明岑笑嘻嘻地系紧锦囊,揣进怀中,神秘地说道:“这分明是上好的木料!是你本事不够高,快叫你师兄师姐师父来!”说罢,夜明岑作势要往屋里冲。
年轻人急忙拦住他,紧张道:“阁下快请离开!再不走勿怪俺动粗!”
夜明岑冷笑道:“就凭恁孩儿?”转瞬间反手格下他未老招式,将他钳制在地上,朝内大声呼喊:“快来人啊,救火啊!着火啦!”
木匠一听到“火”字,鱼贯而出,嘴上纷纷说着“救火”、“前院着火啦”,拎着的水洒了一地,那小子被束缚住了手脚,奈何他不得,于是气愤道:“你便是叫了人出来,他们也决计不会帮你!”
夜明岑弯下腰去,狡黠地笑道:“你不在我手上呢么?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帮我?”
小僮儿当即恶狠狠地甩过头去。
就在这时,前方涌出一大片的人,料应都是些木匠,全做满头打扮,活像些道士。
那为首的是个年近七旬的老者,也做满头打扮,头发花白地,用一根短木簪盘于头顶,身材干瘪,但还算硬朗,站的笔直。他怒道:“快快放开俺家僮儿!”这一怒,颇似那七岁孩童撒泼要糖吃的架势。
夜明岑疑惑不减,这个地方充满了古怪,于是道:“老人家,我给你看个东西就放了他!顺便谈一笔生意!”
那老者听后,点头笑道:“你最好是有好东西要给俺。”
话说及此,也可以免去不必要的斗争,夜明岑松了人,放他回人群中。那老者吩咐众人避去他处,门生等依言照办,随即带人进内堂议事。
老者开门见山说道:“说吧,是要打什么东西?”
夜明岑解开细绳,还没等木料完全露出来,那老者已经凑将过去,瞧了个正着,拍手喊道:“上等的东西啊!你上哪儿弄来的?”
“你听没听说过‘祁水梧桐’?”
那老者会心一笑,说道:“原来是这等好货,说吧,要什么物件?”
夜明岑把绳子系好,只是冷笑:“不是只打棺材么?我要一张好琴。”
老者道:“一般人俺们可不这么着!”
夜明岑又道:“三天。”
老者故作惊讶,跳将起来,捻了捻手指头道:“俺滴妈呀!好琴三年难成!得加钱。”
夜明岑点点头,笑说:“好说好说,我得住这儿监工。”
第二天拿到了木胎,匠人说得试音,夜明岑抚琴,奏了一曲《广陵散》,弦音雄浑清脆,于是在最后一天,付清了账,背着琴又回到了客栈打点。
他前脚刚踏入门槛里,就见一个奉茶小二往自己身上跌来,原是正值用晚饭之际,这里边儿人满为患,夜明岑堪堪扶住小二,那边就响起不耐烦地声音:“小二!我的茶呢?”
小二忙不迭地跟夜明岑道歉后又转着圈儿似的上茶去了,跟个陀螺一样,夜明岑心下觉得。于是一溜烟儿似的赶紧溜上楼,将其余包裹一扔,解开琴囊,便想着试试手。
那琴颇具灵气 ,只见它:七弦泠泠,绿穗垂绦,啸吟松风,轻启广陵,通体泛着浅蓝色色的光泽。夜明岑只奏着一曲《广陵散》,轻轻调拨,弦动风动,竟扫出阵阵凛冽劲意来,随即通通打在墙上。或扫灭烛光,或削落布帘,所过之处无一不一片狼藉。夜明岑起初闭着眼,眼不视物,手指跟着记忆拨弄着琴弦,这厢听见不得了的动静,本想睁眼看看,那眼睛却像压根儿没有缝似的睁不开,连手指头也不受控制,兀自弹着。夜明岑心说不妙,哪晓得这物件还挺邪门,怎么也甩不脱,是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了么?他这样一边想着,一边竭力制止自己的手。
这时,他听见楼道里有人上楼,正朝着他的客房走来,门吱呀一声响了,夜明岑竭力地想看清来人,没想到那刹那间迎来的却是当头一击!夜明岑顿感眉间有鲜血流过,或流进口中,或滴在琴上,额间剧痛无比,当下就瘫倒在地,心想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
那日光景大抵如此,琴魔在他面前站的笔直,道:“我······”随即放下琴,重重地跪在岑松月面前,继续道:“我没用······”
岑松月疑惑道:“你我素未相识,何出此言?”常笑站在他身后,衣袖掩盖下握住了他的手。岑松月心下了然,手上以轻微力道回应。
只听那人迟疑地问道:“主人难道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主人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众人扶额摇头,连连长叹,岑松月不解,回答道:“阁下切莫乱喊,我哪里是你的主人呢?阁下分明好端端地,唤我主人怕是不妥。”说话间将他搀扶起来。
这时常笑阴沉着脸道:“阁下似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琴魔点点头,一副单纯的模样:“是的!”
占风碏只道常笑又生醋意,连忙支使徒众将琴魔擒住,又挂着笑跟琴魔“礼尚往来”,只听他招呼道:“鄙派地偏,招待不周,还请这位先生多担待些。”
只见琴魔双手被反制在身后,神情中透露着不善,欲说还休,只有双眼一直落在岑松月的身上,三步一回头的样子显然惹怒了在场的某一个人。
常笑忽然握住岑松月的小臂,示意他停下,岑松月问道:“怎么了?”
常笑一手扶额,回答道:“师尊,我头忽然疼得紧!”
岑松月赶紧扶他坐在身后的大树下,树生地参天,不少粗壮的根拱出地面,倒成了供人休息的凳子。他紧张地眉毛都拧到一起了,用手背贴上常笑的额头,没有感觉到烫,便又握紧了常笑的手,问道:“不打紧吧?”
常笑见他如此反应,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见那琴魔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师尊,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便心生不悦,故意叫住师尊,才好缓和下自己的心情。于是他说道:“没事儿,咱们坐会儿。”
岑松月没有回答,算是默许,只是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常笑五内俱焚,手心里快沁出汗来了,只敢凭他那样握着,谁都没说松手。就这么牵了良久,常笑心下作祟,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去看他,岑松月正仰头看月亮,常笑会心一笑,轻轻地偏过头去靠在他的肩膀上。岑松月心下一惊,收回目光,向肩膀瞥去,只道他累了,想借自己肩膀靠靠,于是伸手顺了顺他的头发,坐的更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