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当日,单茸忽然得到一堆从前闻所未闻的密友。
齐柳陈吴家的小姐纷纷提着礼品来单府见她。
面上说来见她,其实是来见府里某位身姿傲然,品貌非凡的公子。
以拥缚礼如今的姿色身段与才识,往堂上一站一坐,一言一动,便是活生生的饵料,在宫中参加了如此多的宴席,怎么可能不受人瞩目。
说来也不巧,千金们明明是打听过时辰的,特意踩着拥缚礼离开太学的时间赶来,结果到了单家,只能在堂中和几个跟自己一样算计的女子面面相觑。
单茸病已渐愈,听见堂上有客时,也忙换了衣衫出去迎客。
在偏门细细观察了一会儿,很快就明白了她们的来意,她便叫管家将她们先送出去了。
单茸倒不是觉得自己挑剔,以拥缚礼那样的眼光,能看中的至少得是江祁玉那种级别的清冷千金。
况且嫁给拥缚礼也没什么好处,到最后恐怕只能落得一个家破人亡。
刚送走一批客人,门外又起了脚步声,单茸便暂缓了回房的念头,往堂中看了一眼,没想到却瞧见了一个不想见的人,偏偏那人也看见了她。
沈筝把伴手的礼盒递给管家,快步朝单茸追过来,有些粗鲁地拉住了她的手,单茸被他拉得他有些疼,收回手轻轻揉着细软的腕子,不高兴地望着他。
沈筝有些歉疚,声音低了些:“你生病时我本想来看你的,谁知道你那个阿弟拦着不让我进。”
单茸倒是头一回听见这件事,她神色平平:“我确实也不愿见你。”
沈筝有些不得意,“你当初问我喜欢你什么,那时我没说出来,我现在重新说——”
单茸猛地伸手捂住了沈筝那张胡言乱语地嘴,她目光扫向堂上,下人们虽然低垂着头,但耳朵都是张着的。单茸嗔了他一句,“少说没边的话。”
单茸眼神示意他跟自己往院子里去。
两个人迈过长廊,立在院子的秋千下。
沈筝殷勤地拍去秋千架上的落叶,又用袖子擦拭干湿露,才让单茸坐下。
单茸晃着秋千,无奈地看着站在一旁的沈筝,笑问他又有什么幺蛾子了。
沈筝这才道明来意,原来是替裴太常家的千金裴何婉来试探情况。
除夕在宫里还未散宴,裴何婉走得早了些,却发现屋外大雪纷飞,当时正巧也要离开的拥缚礼便将手中的伞让给了她,他独自迎着风雪离开了。
沈筝将这段短暂的相遇说得十分美好,单茸听得却不太高兴,她撑着秋千,荡得越来越高,“既然是裴小姐看中了人,他们裴家怎么不请人来,倒要你来?”
沈筝避开荡起的秋千,站得远了一些解释。沈家和裴家是世交,又结了亲。前几日沈筝去裴家访亲才听裴小姐说了这事。
沈筝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折下一片叶子,绞成几段丢在地上,“我有些想见你,便自告奋勇来了。”
单茸立住秋千,好笑地看着沈筝:“你究竟是替她来的,还是为自己来的?”
沈筝走向单茸,丝毫不掩饰说着心中所想:“主要是为了自己。”
“我先前不敢说,我是因为一场旖旎的梦才对你生了情。我怕你又觉得我轻浮。”
“你如今又敢说了?”
“我不久前又做了一场梦,梦里你好冷好冷,我就想脱下所有衣服替你取暖,没想到我生生冻死了自己。”沈筝的语气有些哀伤,“我没想到我竟然愿意为你死。”
单茸听得一乐:“你只是在梦里牺牲了一下,指望我为你感动吗?”
沈筝急切地握住了单茸搭在秋千上的手,“不是的,我醒来后仔细想过,倘若是真的,我也可以为你死。”
“可我不需要你为我死,我不要任何人为我死。”
沈筝眼眸渐渐暗了几分,他苦思冥想了几日,想着怎样表述自己的心意才能被单茸接受,来到她面前,说起话来却还是乱七八糟的。
他的手留恋地搭在她的手背上,感觉到自己指尖的温度留在了她的皮肤上。
回廊那边,一道身影朝这边走过来。拥缚礼目光落在秋千上,眼底带着清冷的审视:“听管家说有客,原来是沈公子。”
单茸立刻扶着秋千站了起来,沈筝搭着她的手也倏然落下去,看起来就像正在温情的二人被突然打断。
尤其是沈筝还心虚地看着单茸补充了一句:“我改日再来看你。”
沈筝飞快越过拥缚礼离开了院子,拥缚礼的眼神便知落在了单茸身上,他敛起冷意,浅淡笑着问:“阿姐不是答应了不与沈筝见面吗?”
单茸在心里叫冤,她答应的分明是少见,她也确实说到做到了。被拥缚礼那样看着,单茸忍不住就想解释一番,“他不是来见我的,他是替裴家——”
单茸的话止在嘴边,终究是没有彻底说出来。
她不想替裴家小姐转达歆慕之情。
她再开口的语气忽然冲了起来:“你在宫中和那么多千金小姐见面,管得了我见谁!”
拥缚礼已经缓步到了她身前,才发现她眼底染着一圈浅淡的红意,语气听起来也带着故股酸滞的味道。
方才见单茸和沈筝交谈的不悦也来不及再提,他心中隐隐有些慌乱,便只顾解释道:“阿姐,太学里只有男子。”
单茸分不清他是装傻还是当真没有在意与裴小姐的相会,反正也与自己无关,单茸强迫自己平静心情,手却又被拥缚礼握住了,她疑惑地看着对方。
拥缚礼拿出帕子,煞有介事地替她擦拭了一番,才缓缓放下她的手,“你的病还没有好,碰不得脏东西。”
单茸心中又升起诡异的感受。
拥缚礼嘱咐她好好休息,很快离开了院子。
几天后,裴家确实又派了人来,询问清楚了拥缚礼尚未婚配,也没有私下往来的女子。
单逢时虽然不反对裴家提的亲事,但考虑到拥缚礼正忙于太学会考,提出将事情推于会考以后再论。
裴家也明白利弊,倘若拥缚礼真的能入官,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好事,遂将此事暂缓了。
三月初旬,天气渐暖。
这是来到书中不知道第几个春了,单茸觉得自己的记忆在变差。
惊蛰那日,她又接到沈二小姐的信笺。
这一回,简直令她有些惊讶。
沈二小姐已决定好与李书景私定终身,沈琴让单茸转告她爹爹沈褚,她再也不会回京城了,就当没有过这么一个女儿。
沈琴还在最后补充一句,如果可以,请再在与上次相同的地方放一些银两作为成亲的贺礼。
信笺的内容让单茸思绪有些乱。
倘若沈琴只是不懂事出去玩几天也就算了,按照现在这个情况,怎么看都是被李书景拐走了。
好你个李书景!出去大半年,居然把任务对象骗到手了!
她把信笺细细卷起收好,决定与沈筝相见时交由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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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春雷骤响,细嫩的青雨淅淅沥沥落下来,顺着瓦檐滴进天井的水缸里。
单逢时回府时脸色难看,拥缚礼与他一同进了书房,二人在屋内有些争论的高声。
单茸听下人来传话,老爷和拥少爷似乎吵起来了,她顺着回廊赶到书房时拥缚礼已经离开,只有老父亲一人坐着发闷气。
单茸问了来龙去脉,才知道原来在西北镇守边关的军阵被突袭。
蛮人放了一把大火烧光了粮仓,军人顶着风雪,饿着肚子,苦战了几日后大败,边关失守了。
那本是沈褚率领的营队,退离边关的沈褚带着败讯返回。
天子震怒,重罚了沈褚。
以防蛮人军地南下,寂无峰主动接下军令,天子命令他重新调派军队赶往西北之地。
群臣都在关心战事,只有拥缚礼点破如果不是军营部署的图纸泄露,蛮人不可能轻易找到军中粮仓的位置。
沈褚便在堂中和他争辩了起来,天子本就心烦,便提前退了朝,将几人传至尚书房商议。
进入尚书房前,单逢时已经暗示拥缚礼不要再提军政泄露的事情。
但拥缚礼进入尚书房后又是一番据理力争,天子听从他的想法,便将此事交由单逢时调查处理。
单逢时苦恼的不是军政泄露这一点,而是背后牵连的无数问题,军政是从何处泄露,谁做的,为何至今没有人发现……
他本就打算在拥缚礼会考后辞官反乡,现在又接下这么大的案件,实在有些分身乏术了。
沈二小姐的事情单茸原本并不打算告诉单逢时。
但事出紧急,她也只能先提出来,她告知单逢时自己的猜测:“带走沈琴的细作可能拿走了重要的军政信息,爹爹,拥傅礼没有说错。”
单逢时惊讶不已:“竟然是沈褚那边出了问题!他今日在天子面前那副无辜的模样,竟连我也被骗了。”
隔日,单逢时便去了沈府,至于他们究竟聊了什么,单逢时并未告知单茸。
会考如期结束,裴家的邀约又上门了。这一次,单逢时终于同意定下两家见面的日子,清明后一日赴宴裴府。
单逢时怕这件事落空,并未提前和拥缚礼说是与亲事有关,只当做一场普通的家宴。
单茸想到沈筝那小子或许会在,正好可以把沈琴写的信笺给他,于是也答应一同前往。
裴府下了些心思,两家会面的宴席分了两桌。
长辈们围聚在正堂的一桌,晚辈们被安排在偏殿一桌。偏殿位置隐蔽,正适合他们互相见面了解。
单茸和拥缚礼算是来客,率先被裴家的几个兄长安排坐下。
裴家有三子一女,裴何婉是府中最小的,他被兄长们安排在拥缚礼身边坐下。
裴何婉生得很是精巧,一双盈亮的玲珑眼,小鼻子圆挺,连嘴唇也是粉嘟嘟的,未施粉黛,却让人觉得她肤色上染着淡淡氤氲。
裴何婉自然地和拥缚礼搭话,礼节之间没有任何扭捏之态,他们聊起那日在宫门让伞的事情,单茸侧过脸去不听。
单茸正奇怪没有见到沈筝,脚边忽然有东西滚过来,她低下头,顺着方向看去,侧门后露出一截衣袖,很快又消失了。
单茸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桌前,朝侧门走过去,果然在门后见到了沈筝。
看见单茸顺着自己留的痕迹出来,沈筝满面笑意,压低了些声音:“没想到你能懂我的意思。”
单茸奇怪不已:“你怎么躲在这儿?”
沈筝哀怨了一声:“我与爹爹提了娶你之事,他不仅反对了,还不许我再见你,我只能偷摸摸的来了,跟做贼似的。”
单茸真要感谢沈褚将军明智决定,“那你还是听你爹爹的话吧,他肯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你不听话他肯定揍你。”
“虽然是这样,但我还是挺遗憾的。”少年郎赤诚地说着,“我这辈子从没有反驳过我爹爹,这会是我最遗憾的事情。”
来不及闲聊太多,单茸将袖中的信笺递给沈筝,还将上次放银两的位置告知沈筝:“你若是想找到她,可以趁她去拿银两时与她相见。”
沈筝接过信笺看完,有些不安。
单茸与他解释了李书景武功高,又不是什么凶恶之人,至少和他在一起,沈琴人身安全是可以保证的。
沈筝却冷不丁一问:“倘若他真的与我阿姐成婚……”
单茸敲了他一下,语气愤懑:“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
交代完事情,单茸转身要走,沈筝留恋地拉住她,问下次何时能再见。单茸随意敷衍了一句,“等你找回阿姐再说吧。”
单茸回到殿内,桌上只剩拥缚礼一人了。
她看着满桌佳肴和空荡的座位,还有丝毫不为所动的拥缚礼——
他端坐堂前,慢条斯理地夹着菜。
从偏殿后传来了低吟的哭声,女孩子的音色,是裴何婉在哭,响起的动静似乎是她的兄长正围着她拼命安慰。
单茸不安起来,该不会是拥缚礼把她弄哭了吧?
单茸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你可知今日爹爹为什么带我们来裴家?”
拥缚礼含笑望了她一眼:“阿姐刚刚不是已经在院中和沈筝见过面了吗。”
单茸有些气他不明是非:“是裴小姐想与你交好,才特意安排让你们见面。”
“是吗?可裴小姐说,沈筝公子想向你提亲,便借裴家做个中间人。阿姐是不想让父亲知道你和沈筝见面,才特意以我为借口吗?”
单茸气得捏紧了拳,这裴家小姐也太不靠谱了,她自己不好意思说对拥缚礼有意思,竟然拿她和沈筝的事情来当挡箭牌。
而且拥缚礼也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吗?如果她真的要和沈筝见面,又何须借口。
单茸没心情留下听裴小姐吟吟哭泣,带着气离开了。
单逢时听闻了偏殿发生的事情,只得和裴太常连连道歉,这一次的相见算是不欢而散了。
单茸回到院中,拥缚礼便紧跟着来赔罪了。
单茸还在气他刚刚在裴府对她的那番质问,就由他站在院子里吹风。
拥缚礼长身玉立,半个时辰后,他眼中渐渐有了些疲惫倦意,却仍旧强迫着正了身形。
单茸隔着窗看见他摇晃的身影,冷嘁一声:“如果不是你偏要借伞给裴小姐,又怎么会惹来今天一番事,你要是站不下去了,就回去吧。”
拥缚礼强打精神,“阿姐,我知错了。我只是怕你与沈筝……他不是你的良人。”
沈筝分不清黑白非要和她成亲也就算了,怎么连拥缚礼也如此不明就里。
单茸认真和他说清楚:“我从来没想过嫁给他,你以后再不要提这件事了。”
得到这个回答,拥缚礼的身子忽然斜了下去,扶着花台,低低地喘着气。
单茸忽然有些怕了,忙跑出院子抚他。
拥缚礼的手顺势便搭住了她递来搀扶的胳膊,他眼中有微热:“阿姐,我还有一问。”
单茸点头一应:“问。”
“你希望我娶裴家的小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