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意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意志坚定,不会轻易为素不相识之人而伤感。
但当她看到老兵的尸体就这样被人草草拖着扔到战壕边缘的一个大弹坑、和那些早就发臭腐烂的人堆在一起时,还是忍不住心里发堵。
他本来应该是个退休的小老头,悠哉悠哉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看着自己最爱的孙女完成学业、找到工作、遇见爱情、组建家庭,而不是躺在逼仄恶臭的弹坑里,任由老鼠和虫子在他身上乱爬。
人死去了,留下的便只是一具没有意义的皮囊,再苦再痛也没了知觉。
但人们在它身上寄托的感情却也一点没少,那是人,是同伴,是战友,谁又能轻易接受上一秒还在活生生地和自己说话的人,下一秒就已经与世长辞呢?
只是这样的事情太平常了。
最开始,他们会尽量收集牺牲士兵的尸体运回城内让家属认领,渐渐的战况焦灼起来,他们变得没有时间人力去做这种费时费力的事,只能就地将尸首挖坑掩埋,避免滋生疫病。
可是战场上的尸体堆积如山,每天都在增加,光是掩埋也是一个大工程。
到了最后,只要战火一天未停,他们就只能任由尸体露天躺在战场上腐烂——
因为即使他们被掩于土下,也会被炮火重新从泥土里翻出来,炸的七零八落。
这种惨状,比之末日也不外如是。
更加悲哀的是,末日是无法避免的天灾,但战争却是实实在在由野心和欲望滋生出来的人祸,是高位者政治博弈的游戏,是野心家利欲熏天的阴谋。
遭受飞来横祸的从来都是平民百姓。
闻人意视线放远,心里也一阵沉重。
说到底,她只是个异世界的外来者,是个并不精通军事技术和战局谋略的大头兵,个人之勇在时代洪流里还是太渺小了。
她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趁着战火暂歇,站点的一个小长官打算派几个人悄悄爬出壕沟,想在近处的战场上找一找有没有幸存的士兵。
上一次小规模冲锋交战的时候,有一些刚冲出壕沟没多久就被流弹集中或者被爆炸震晕的,有可能只是暂时晕厥失去意识,但光靠他们自己是无法爬回来的。
这种局势,他们也已经清楚自己是在垂死挣扎,但没人愿意放弃抵抗。能救一个是一个,多活一个就能多战斗一秒。
闻人意自告奋勇表示可以和年轻力壮的男兵一起爬出去,小长官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姑娘,一百五十斤的昏迷者可比一百五十斤的清醒者沉得多。”
“我知道你很勇敢,”小长官瞥了眼她怎么看都算不上强壮的纤细身条,忍不住叹了口气,“但我们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没有什么语言比行动更有说服力,闻人意面不改色地走过去,在小长官一脸懵逼的时候扶住他的背,弯腰揽着他的腿弯毫不费力地一把将他公主抱了起来。
保守估计一米八的汉子,浑身鼓鼓胀胀的饱满肌肉,少说一百八十斤。
小长官:???
他肉眼可见的惊慌失措,赶忙道:“喂喂喂喂喂我懂了懂了放下我吧!”
周围清醒着的士兵像土拨鼠似的一个个把脑袋探出来看热闹,见状纷纷对闻人意竖起了大拇指,佩服地点头。
“哦……真是有女子气概!如果不是在打仗,我真想和她求婚。”有人随口逗闷子,表情却看出有几分认真,“她真美。”
“我们老家的风俗,新娘能举起多少斤的黄金就用多少斤黄金作聘礼。”有个士兵跟着接话,啧啧称奇,“这样的姑娘估计没什么人娶得起了……但好巧不巧,在下不才,家底颇厚,区区一百八十斤黄金!!”
下一句话是什么就算他不说别人也知道,周围的士兵全都不给面子地嘘他,“敌国佬都他妈打到家门口了,你家底再厚也没办法娶媳妇了。”
家底颇丰士兵:“……”
这可真他妈是个扫兴的话题。
战场前线这样窒息的环境,除了开火冲锋等杀红了眼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候,平常活着的士兵为了排解痛苦不让自己抑郁,常常这样苦中作乐地瞎聊。
战争时期一切需求都会被压缩到最低,轻易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成为他们支撑自己清醒着坚持下去的谈资。
闻人意很快获得了小长官的准许,和几名颇有经验的强壮男兵一起搜索幸存者。
出坑时他们必须尽量精简行头,浑身只带着匕首和绳子两样工具,身后会有战友持枪战备为他们警戒。
几人戴好头盔,熟练地在手肘、小臂、肚子、膝盖、小腿等部位缠好防磨绷带,等闻人意准备出坑时,刚刚还在议论她的男兵里有一位忽然喊住了她:“嘿!”
她闻声望去,发现那男生在周围战友揶揄的推搡中,表情很不自在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保存完好的半新手套,目光躲闪着不敢看她,连耳朵都红透了:“……给。”
闻人意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见她没有反应,男生有些着急地把手套往前一递,尽量放大音量装出毫不在乎的表情,想让自己显得更有男人味似的:“咳,我是手套,巴比给你。”
他一本正经地说完话,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还自顾自地觉得自己真是该死的迷人,但周围的战友闻言纷纷被雷得五体投地,早就忍不住小声嘲笑起来。
闻人意一直面无表情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原本生人勿近的气质忽然冰雪消融了一般,让一群大小伙子都看呆了。
“好的手套,我会好好带着芭比。”
她随口调侃一句,说完便接过那双手套麻利带上,像只小鸟一般动作轻盈地双手一撑,瞬间翻出一人高的壕沟。
几个年轻的男兵在原地愣了有好几秒,忽然不约而同拿起枪迫不及待地爬上沟壁,架好枪冒出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闻人意,小声地七嘴八舌感叹起来。
“……她笑起来真像个天使。”
“女人果然是可怕的生物,我爸爸说过她们会勾魂,原来是真的!”
“区区一百八十斤黄金!”
“刚刚她说了什么来着?她什么意思啊?”只有送出手套的男兵一头雾水。
“我看某些人连自己嘴瓢了都不知道,美女的秋波都抛给瞎子看了,”战友酸溜溜地挤兑他,学着他刚刚说的话阴阳怪气地重复道:“还说什么——我是手套,给你巴比~”
“神啊,你那样子真是蠢得升天。”
名为巴比的男兵脑子迟钝地张了张嘴,好几秒才将前言后语对上反应过来,一个猛男娇羞将快要红得爆炸的脸像鸵鸟一样埋进土里。
旁边的老兵察觉到这边的热闹,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摇了摇头,只能小声自言自语:“呼……不管在哪里,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啊。”
坑外的闻人意匍匐在地面上,火药味、血腥味、腐臭味、各种东西烧焦的气味全部混杂在一起,熏呛刺鼻。
身下的地面也被炸的坑坑洼洼,锋利的弹片与碎石无处不在,偶尔还能感觉到有胆大包天的老鼠嚣张地从身上踩过去,伸手冷不丁就摸到触感湿黏柔软的人体组织,蹭到不知发酵了多久的脏水。
她屏息凝神,把动作尽量放得又轻又快。
这里可比军训系统模拟的用来练习匍匐前进的碎石沙地难爬多了。
但她仍然驾轻就熟,如履平地,动作对于一个人来说多少有些奇怪,但更像一只真正的爬行动物一般自然又从容。
她是最晚出坑的,但轻松后来居上,比其他强壮敏捷的男兵爬得更远。
坑里表面警戒实则围观的年轻男兵们看得目瞪口呆:“……”
这爬姿,着实有点狂野了。
而且怎么感觉速度比蜥蜴还快啊!
确实比蜥蜴还快的闻人意很快爬到了一个扑在地上脸朝下的男人身边,从背面看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有可能只是被震晕了。
闻人意怀着希冀单手将男人翻过来,却看到一张血肉模糊没了五官的脸。
她没有被吓到,只是在探过男人颈间脉搏后有些失望地收回手来。
战场救援,最重要的是冷静的胆魄、敏锐的眼力、过硬的技术、果断的取舍。
或许这四条在什么重要场合都适用,闻人意半撑着男人的尸体作为遮挡暂时停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锁定下一个目标。
这里的尸体比较密集,闻人意翻翻找找,终于在死人堆里找到两个活的。
其中一个双腿从膝盖处齐齐截断,两个巨大的创口不知什么原因被烧焦碳化,这才没有直接因失血过多死在这里。
还有一个全身多处中弹的男人,脖子、锁骨、肋间、小腹、大腿等等地方都有枪眼,脸颊上还有狰狞的贯穿伤,但就算这样还吊着一口气。
人们常常感叹生命的脆弱与渺小,可有些人生命力之顽强,也总是超乎想象。
忽然一声突兀的闷哼响起。
闻人意循声望去,发现有个急躁的男兵为了把找到的伤员背起来而立起了身体,或许是动作与目标太过明显,敌方的狙击手毫不犹豫地将他一击放倒。
他半站起的身体和伤员一起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身后战壕的士兵们徒劳地朝他们大喊着“小心”、“警戒”,但没有丝毫用处。
他们无法观察与阻止对方的狙击手,也不敢反击,因为怕白白浪费稀缺的弹药、过早地引发敌人的再次进攻。
弹药物资需要补给,伤员需要恢复,苦战几天几夜没合眼的士兵需要休息。
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很不幸,作为垂死挣扎的弱势一方,他们有多少时间休养完全取决于敌人打算什么时候再次进攻。
敌方肯定深知这一点并狠狠拿捏住了他们的心理,像猫抓老鼠一样傲慢地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闻人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动身,更加小心翼翼地动作起来。她仍然用别人的尸体半撑起来遮住她,掏出靴子里的匕首和腰间的绳索。
失去双腿的男人暂时没发现有其他明显的外伤,她可以将他绑在背上爬回去,至于另一个完全受不了磕碰颠簸的……
闻人意冷静地观察着四周,力图找到一块耐磨的布料之类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看到一块半埋在土里的东西。
她眼睛尖,认出那是一块用来盖住卡车棚的军绿色防水膜布。
这种布料结实耐磨,看起来早就经历过好些日子的风吹雨打了,破破烂烂,其中一角还挂在一小堆已经看不出是汽车残骸的机械组织上。
闻人意二话不说爬过去,用匕首一下一下挖着土,很快将埋进浮土的部分一起掏了出来。她粗略看了一下大小,虽然被烧的只剩一块残布,但勉强够用。
时间就是生命,她用膜布草草裹住全身枪眼的男兵的上半身,割断一截绳索绑起来系好以防散开,又将绳子的另一端紧紧绑在自己的右脚脚踝上。
安顿好这位后,另一个就继续万分小心地用绳子绑在背上。
她尝试着往回爬了一步,右脚一提,身后缀在地上的人也被拖着挪动了一小截……只要力气大,这样也能行。
但即使她再怎么力能扛鼎,在只能匍匐前进的情况下,一趟带两个不能磕着碰着的伤员也是极限了。
壕沟里的士兵们看到她的动作,全都跟着提心吊胆,大气都不敢出。
时不时有零散的枪响,子弹落在周围不远的地方,每到这时她总会停下来安静地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等子弹射入地面激起的沙土沉淀下来,她便会再次不动声色地起身。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回程格外艰难。
闻人意有惊无险地爬回壕沟,立马有人从沟里窜出来帮她解下身上的断腿男人和身后拖着的男人,飞快地抬到后沟去给唐小暖他们急救。
而她一刻不停地收拾好拖人装备重新爬了出去,这次的目的地是刚刚男兵被击中的方向。
……
截止到双方重新交战开始,闻人意用这种方法带回了十二个伤员。
夜幕降临时,死神伸出镰刀,一连串爆炸散发的光热几乎照亮了一角夜空。
敌军再次发动进攻,异世界考生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直面的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