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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贵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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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静娴身边跟着几个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的僧人,她与几位僧人微笑着交谈片刻后敬重地施礼告别,旋即便有侍女引领僧人离开。

章静娴这才袅袅娜娜地来到了庭院中心,对着周遭满怀歉意地说道:“静娴与几位大师论道,一时忘我,误了时辰,望诸位姊妹们勿怪。”

那离得近的自然凑上前去,亲昵地说话,却因章静娴喜洁,控制着自己与主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离得远的便点头附和或微笑致意。待章静娴落了座,众人便论起佛法来,个个皆妙语连珠,慈悲为怀,侍女们在院内燃起兰麝之香,好一派富贵温柔乡中的清幽景象。

梁昭不通佛理,宫中的皇后皈依佛祖,因此她虽不懂,但也始终持有敬畏之心,听了一耳讲经论道之后,梁昭也渐渐地咂摸出了味道。佛曰,人生有“四谛”,即“苦、集、灭、道”,其中八苦分别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五盛阴”。因为“诸行无常、一切皆苦”,故而要达到“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但即便外行如梁昭,却也隐隐觉得这场面有些滑稽:这些贵女能够出现在章静娴的宴席上,想来家中境遇必然不至于不堪。然而,章静娴字字句句普渡众生、慈悲为怀,但却要格外地显出她的“超脱”与“不凡”,凌然于众人之上。且她们言自渡,论众生,却耳塞目闭,闭口不谈眼下清河的哀鸿遍野,视真正堕入泥沼中的百姓如无物。或许蝼蚁之身,本不足挂齿。

身边一位小姐感叹道:“静娴小姐每一次的论道都令人开悟明智。难怪普宁寺的桃花只会静娴小姐而开,可见万物有灵。”

梁昭循声好奇问道:“这又是何等掌故?”

那小姐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这位姑娘看着眼生,想来是初次受邀。普宁寺是清河香火最盛之处,而普宁寺每年春日,都会在桃花最盛的时节闭寺,只容静娴小姐一人出入礼佛,这可不是静娴小姐的诚心感动上苍吗?”

或许是静娴小姐的权势感动了住持呢,梁昭默默想。

“不知可有幸请谢小姐为我们讲一讲无余涅槃?”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只见章静娴正含笑地鼓励似的看着自己。

梁昭霎时成为全场瞩目之人,她可是对佛理一窍不通之人,心下立刻盘算要如何圆场,却见照影不卑不亢地开口:

“无余涅槃有别于有余涅槃。有余涅槃虽已证佛地,但仍留有色身。无余涅槃则尽数归入法界,为大超脱之境界。小姐平日总考校婢子诸般佛理,久而久之,婢子便妄自尊大,总爱代小姐答些道法,望静娴小姐勿怪。”

章静娴眸光闪动,赞道:“连侍女都如此深谙佛法,谢小姐果真是有大机缘之人。谢小姐宴后还请留步,我欲与小姐再行论道。”

感受着周遭投射过来的或艳羡或嫉妒或不屑的目光,梁昭浅笑称是。

宴毕,章静娴款款地与宾客们依依惜别,方才移步梁昭跟前,温柔道:“听闻谢小姐前日于府衙慷慨执言,令静娴感佩不已,特来相邀。静娴交游广泛,今日宾客如云,如有怠慢之处,还请小姐见谅。”

梁昭闻言笑道:“如此风雅盛会乃谢姝平生仅见,至于前日,不过是我偶然所见,一时不忿,后来心下亦觉得仅凭我一家之言,实有不妥之处,心甚悔之。不过能借着那番粗疏之言的东风令章小姐另眼相待,也算是歪打正着。”

章静娴莞尔一笑:“谢小姐身居闺阁,却能体谅百姓,且对民情官事皆有洞察,怎能算是粗疏呢?料想是我在场,也无法做得更好了。容静娴冒昧一问,谢小姐与那梁大人...此前可有交情?”

梁昭不动声色:“我祖籍汝南,先父因缘际会识得汝南世子。因自维陋质,不为世子所识,但心下亦有仰慕之情。此次前来谢氏投奔本家,却发掘世子亦在此地...”

她面上纠结挣扎之色一览无遗。

章静娴顿了顿,轻轻上前扯了扯梁昭的衣袖,但一触即放。她嗓音潺潺,含着诱哄之意:“谢小姐难道不信静娴?闺阁密语,想来无所遮拦,少女怀春,本为天性,不必顾忌。”

梁昭羞怯地说道:“我便用了些手段,打探世子的下落。此事本也不是秘辛,故而自作主张地在世子面前出了次风头。或许...倒是适得其反。”

章静娴轻颦浅笑:“怎会,梁大人必然对谢小姐另眼相待。谢小姐聪慧机警,倒比宴上诸人更有慧根。”

梁昭瞬时更加羞愧难当:“蒙静娴小姐不弃,我不过蠢笨不通佛法,才由婢子代答,得失心过重。静娴小姐明明尽收眼底,却不曾拆穿,令我沦为笑柄,谢姝已感激不尽了。宴上诸姐妹侃侃而谈,口若悬河,我却是万般不及的。”

章静娴脸上的笑意讳莫如深:“以谢小姐的慧根,难道看不出席上各居其位,互不相扰?”

梁昭有些讶异于她的直白:“谢姝愚钝,不知静娴小姐的用意是...?”

章静娴闲庭信步,轻慢地喂食池中鱼,并不看梁昭:“佛法说众生平等,静娴深以为然。可佛学高深,却未必适用于凡尘俗世。这世间太多灵智未开的蠢物,我等却要将身段折下,口称人人平等。”

她轻笑一声:“谢小姐难道便深信不疑吗?”

“于是我划分经纬,令众人各安其位,在相差不大的地界内平等相待,和睦相处,不逾本分。章静娴眼睫颤动:“这不也合乎佛家的‘众生平等’吗?”

梁昭反问道:“可她们或许并不安于现状?下位者想要荣登高位,上位者惶惶终日,这难道是静娴小姐想要得到的结果吗?”

章静娴凝眸望着池底鱼群东奔西顾,争相觅食的模样,缓缓道:“世人贪瞋痴妄,愚不可及,囿于俗物之争,你我这般心有慧根之人,岂可被一群蠢物限制?我不过略给了一点甜头,它们便能为此头破血流地拼杀,也算能回赠我一点闲暇之乐。”

她回眸笑道:“我养的鱼是管家特地从四方寻来的,尤其凶悍,争夺起来也最为好看,每日都要换上一批新鱼。谢小姐莫非觉得我残忍,自诩慈悲心肠,却不顾这些浊物的性命?”

章静娴话锋一转:“它们殊死拼杀,终日忙碌,也不知自己究竟死于何物。凌驾于这些生灵之上的,并非你我,而是弱肉强食的至理。若无能至此,尚无法摆脱争食的宿命,那么或许早登极乐,倒是解脱。”

梁昭沉凝须臾,答道:“静娴小姐此言不无道理,但恕在下无法全然苟同。以谢姝之拙见,生灵无法抉择来路,却有权寻求归途。若以一双翻云覆雨之手拨弄众生,也终究会为心中最不堪的蝼蚁所覆灭。”

章静娴静静地看着梁昭,嫣然一笑:“论道之理,本无对错。与谢小姐一席话,胜过同朽物周旋半日,实在有趣。静娴便随时恭候蝼蚁之威。”

“妹妹,这位小姐是哪家的?”一道轻浮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僵局,来人衣着华贵,眉眼与章静娴有几分相似,尚称得上一句端正,但眉宇间的倨傲和面上的浅薄却破坏了这番周正,反衬得有几分狡黠。他眼下青黑,脚步虚浮,一副浮花浪柳之色,一双略带浑浊的招子不怀好意地在梁昭和照影身上逡巡。

“此乃谢氏族女,远道自汝南而来,极为蕙质兰心。”

梁昭被打量得有些不适,抿唇冷淡道:“有静娴小姐珠玉在前,谢姝愧不敢当。”

章修桀桀笑着:“我妹妹自然是全天下最好的,不过谢小姐也不必妄自菲薄。依我看,美人之间各有春秋,花开并蒂,才是最好的。”

这话几乎可以算是狂浪无礼了。但章静娴这般自矜身份、极重礼数之人也只是不可见地蹙眉,柔声劝章修回房休息。那章修倒是对妹妹言听计从,只是临走前黏腻的毒蛇般窥伺的目光仍久久萦绕,叫人发作不得。

梁昭同照影离了谢府,一路无人阻拦,章静娴目视送行。梁昭问照影:“你谙熟佛法,依你之见,这位章小姐如何评判?”

照影蓦然失笑:“章小姐自诩研习佛法,可依我之见,她的分别心却远胜世人。”

梁昭微微叹气,想起章府“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豪奢,又想起章静娴今日的话里机锋。章静娴如此坦诚,不过是觉得梁昭处于下位,随时能够轻易抹杀;又或许,她高处不胜寒,又自负滴水不漏,今日便起兴下凡炫耀战果。总之,在没有证据、又势单力薄的景况下,被这位清河贵女盯上,可不是一件容易消受的事情。

今日她们云遮雾罩地推诿几番,也算是棋逢对手。梁昭本也没指望能从这位主的口中得到什么,今日全身而退,且稍微摸清了章静娴的路数,也不算一无所获。

一位黄衣老者静静侍立于章静娴身后,赫然是前日府衙门口的锦衣老者。他恭谨地弯腰问道:“是否料理了此女?”

章静娴神色难辨:“难得有些别出心裁的意思,哥哥又颇感兴趣,便暂且留着,容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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