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街道右边的不远处,有个清秀的年轻人摆开一个包袱。
包袱很大,拆开后被后面的灯光一照,包袱皮上便陡然就划过一道彩光,隐约间可见到细细密密的鳞片,颇为些华美之感。
包袱皮摊开后,露出有几百个巴掌大的蚌,蚌上还滴着水,可见很是新鲜。除却那蚌以外,又有几支红艳艳的大珊瑚,沉甸甸,都是世上不多见的鲜艳之色;另有一些莹白如玉的砗磲、马头长吻的古怪之物、十分娇艳的五色之花等。
阮钰看了个正着,便看得久了些。
一旁应辰见阮钰停下步子,又在盯着那摊子看,还当他是瞧中了上面的什么东西,于是略低下头,同他说道:“不过是些随手可得之物,不必去换它。你若想要,回头我给你拿几样过来把玩。”
阮钰闻言一愣,忙道:“小生并非想要,只是瞧着那包袱皮有些奇妙,故多看了几眼。”
应辰就也看了眼包袱皮,瞧见了那些鳞片,他嗤笑一声:“我当是什么引你看个不住,原来是这玩意。那摊主是条海蛇,用蜕下来的皮裹着货物保鲜,没什么奇妙的。”
两人说话间,那年轻人察觉到他们的视线,也朝这边看来。他瞧见阮钰时尚没什么,但看到应辰时,神情便陡然一变,身形也倏地矮了一截,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蛇尾,紧张地在地面拍打了好几下……虽说他很快再次化为人形,然而他面色苍白、眼神闪烁,竟不敢再看,隐隐又好似想要跪下去一般。
阮钰见他如此恐惧,不禁为之愕然。
恐惧……通溟兄?这是被通溟兄吓得差点变为原形?但是为何?
但转念他又明白,通溟兄乃是一位异人,其脾性在旁人看来约莫是有些、有些冲动的,又或许通溟兄从前或许收服了一些山精鬼怪,海蛇精知道,便见他而生畏。
思及此,阮钰微微摇头。
他与通溟兄相识虽不久,却也知道通溟兄并非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异类妄下杀手之辈,这海蛇精,实在误会太过了。
应辰轻抬手指,眼瞳倏然化为金色,随后他看了眼身旁不知神游到何处的书呆子,到底将这抹金色按捺下去,恢复为漆黑眸色——也罢,暂且饶过那厮,莫扰了书呆子的兴致。
不过虽这般想,应辰却将手搭在阮钰肩上,叮嘱道:“书呆子,你且离那海蛇精远些。”
阮钰侧头看他,有些纳闷:“小生并无与其交往之意,不过通溟兄既然这般叮嘱,可是他有什么异样之处?”
应辰眯起眼,沉声说道:“那条海蛇精吃人无算,若你跟他碰上,必被他一口吞下。”
阮钰一惊:“他吃了许多人?”
应辰冷笑:“那一身的罪孽血气,当谁人瞧不出来么!”
阮钰的神情便有些难看。
他并非当真是个读书读迂了的,自不会以为这偌大鬼市只招待不伤人的异类,可真正瞧见一个吃人的,自生厌憎之意。
应辰也厌恶那海蛇精,说道:“且莫理会他,待闭市之后,再来料理。”
听闻这话,阮钰连忙打量应辰神情,见他唇边带着轻蔑,就知此事对他毫无难处,于是心下安稳,点头说道:“通溟兄所言甚是,既然来到鬼市,就该遵守此处的规矩,待到闭市再除去妖邪不迟。”
应辰知他这是误会了,却也并未说出实情。
鬼市自然是有规矩的,每每也有维护规矩的鬼神,但他应辰却不必守什么规矩,更无须忌讳鬼神——不过,就让书呆子以为他是遵守规矩吧,也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遂又前行。
阮钰又瞧见好些“人”,看似与常人无异,实则身上带着一股凉风,月光洒下时地面却不见影子。又有一些“人”,说笑间身后就忽然多出一条尾巴,发觉后“嗖”地一声收回去,或者有的脑袋上突然冒出耳朵,身上倏地长毛,又指甲骤然变长……最可怖的莫过于一瞬没了皮肉变成骨头架子,抑或只剩一张皮飘飘荡荡,还有那掏心挖肺削臂砍头……
初时还有惊怕之感,待瞧得多了,阮钰也就视若平常了。
渐渐地,阮钰不再总去看“人”,而是逐一将那些摊位看过,便发觉各个摊位上最常出现的便是金银珠宝、珍玩玉石、古董字画之类,而这些物事在凡人俗世中倒是贵重,在这鬼市里却少人问津。
不过于阮钰而言,许多字画都出自名家,叫人欣赏……但也只是瞧一瞧,赏鉴一番足矣。
倒不是这些字画不足以叫阮钰心动,若是在以往,他必然想要至少拿下一两幅回去好生珍藏,奈何前日他先瞧过应辰的字,纵然笔迹寥寥,其中气韵他却极爱,以至于淡了对其他笔墨的心思,自然更没了必得之意。
应辰瞧出阮钰对字画喜爱,见他似乎无心交换,视线一扫,就见到摊位前竖着的那个牌子。
牌子上所云:字画求财。
应辰不知阮钰是因太过喜爱他的笔墨方才如此从容,还当书呆子囊中羞涩,虽有字纸却没带够银子,便走去数步,问道:“要价几何?”
摊主是个几百年的老鬼,瘦骨嶙峋,蹲在阴暗处好不可怜。他这字画的生意不大好做,虽说许多有大笔财物的异类喜欢学人,却少有真能学会的,不懂字画的价值,当然也不会给出叫他满意的财物,而一些鬼类倒是能懂字画,但若是老鬼,大多也与他一般花光了钱财,新鬼中会徘徊在阳间的富裕者则很是少见。
如今有人问价,老鬼欣喜之极,立时抬起头,开口便报价道:“最少白银百——”
后面那个“两”字,生生噎在喉咙里。
眼前这人乍看只是个贵公子,可那满身的气势实在骇人,通身神光哪怕隐而不放,依旧刺得他的鬼体浑身发疼。
老鬼抖如筛糠。
应辰听见老鬼报价,也没讨价还价,便自袖中摸出一颗珠子,丢在老鬼的摊位上。他随手点了摊位上的几张,又指了指阮钰正在欣赏的那张,说道:“这几张都要了。”
珠子足有拇指般大,浑圆莹润,华光灿灿,随意滚动一圈,就将整个摊子上的字画都照亮了。
——这颗珍珠,足以作价白银千两!
珍珠的光芒太过璀璨,老鬼猛眨鬼眼,满心贪婪瞬间压过惧怕,像是怕应辰后悔一般,连忙将那几张字画全数卷起来,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大人请。”
应辰接过字画,往阮钰怀里一塞。
阮钰一慌,连忙说道:“通溟兄不可,此太过贵重,小生收不得,且将那珠子换回……”
应辰却不耐烦道:“你啰啰嗦嗦作甚?”说着从袖子里又摸出一个小袋子,抛给阮钰道,“此物多得是,你拿着顽去。”
阮钰赶紧接住,将之打开一看,顿时宝气迸发,映出一片珠光,里头鼓鼓囊囊居然全都是极好的大珍珠,每一颗品相都不比先前那颗逊色。
“这——”他登时愣住。
这一刻,阮钰忽而想起海蛇精的摊子上有诸多奇珍异宝,通溟兄皆言随手可得,那时他不曾多想,如今看来,怕是真的。旋即他又暗叹,原也不必诧异,通溟兄本是豪富派头,区区一颗珠子,确是算不得什么。
不过应辰行事素来爽利,不喜推来让去,阮钰也不愿惹他生气,想了想后,仍是将那小袋子塞回给应辰,却把书画好生抱住,说道:“小生不爱顽物,但甚是喜爱通溟兄所赠书画,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应辰将小袋子塞回袖中,瞥他一眼:“走吧,这街还长着。”
阮钰笑道:“通溟兄说得是。”
接下来,除非有极好的字画能引得阮钰不自觉多看几眼外,其余都被他略过,以免通溟兄又是财大气粗地撒出钱去,他却无以为报了。
应辰还有些不痛快,但也习惯了这麻烦的书呆子,便不再出手撒钱。他心中却想,此时不好吓坏了人,待明年惊蛰时,他去挑个几箱来做生辰礼,看这书呆子还有何话说?
阮钰见应辰昂然前行,全无异状,心里松了口气,却不知道他的这位通溟兄,暗暗已在与他赌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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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鬼市中段时,所现之物便越发奇异起来。
应辰停在一个摊子前。
摆摊的是个老头儿,穿着一身极为朴素的短打,面前放着个篓子,里头有几十个巴掌大的松塔。松塔鳞片尚未张开,但也能瞧出,内中松子颇为饱满。
老头儿低着头,阮钰看不太清他的面貌,却能瞧见他身上长着约莫七八寸的长毛,当真诡异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