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最终也不曾要了阮钰的银钱。
郎玉柱曾获赠三百银,后来又因用不上那获赠的两匹马,也将它们卖出个好价钱,积攒的银钱着实不少。他不爱出门交际,花费自然也少,颜如玉到来后更为他苦心操持,如今手中银两竟还有三百余,算一算倒也够用了。
既如此,阮钰便与他们约定一同离去。
只是郎玉柱夫妻俩要北上,与阮钰、应辰方向不同,也只能在码头分别了。
·
这一日,风和日晴。
码头处。
水面停靠着一艘大船,几个挑夫正小心翼翼挑着许多厚重的书箱上船,一一送到船舱里去,都是忙忙碌碌,满头大汗。几辆仍满满当当载着书箱的大车在岸边,显见还要一阵子才能书箱尽数送完。
郎玉柱生得还算颀长英俊,颜如玉头戴帷帽、姿态婀娜,二人依偎在一处,瞧着真如神仙眷侣一般。
阮钰在对面和他们说话,应辰已先去给他们自己找船了。
郎玉柱感慨道:“小生从前以为只要多多读书,所求之物便能自行到来,待娘子出现时,小生更是深信不疑。可如今才知,读书固然有很多好处,可若是只知死读书而不理世事,便没了护持家人的本事,曾经所得也极易被人掠夺。”
阮钰深以为然,宽慰他说:“郎兄现下明白了,为时未晚。”
郎玉柱点头道:“还要多谢阮兄与应公子点醒。”
阮钰摆手笑道:“皆是郎兄自己有决心,否则纵然旁人再说千百句,也是无用的。今后两位去到远处,人生地不熟,恐怕还会遇见一些难处,但凡是有小生能出力处,尽可说与小生知道。尽管那时或有千万里之遥,嫂夫人却应当是有法子的。”
郎玉柱这回并未拒绝,而是将阮钰心意记下,又道:“此番我夫妻俩急着离去,阮兄喜爱的书籍还有许多不曾抄完。因那些书籍为家父所留,小生不敢贸然相赠,不过待安顿下来之后,小生便将之抄录下来,寄送给阮兄。”
阮钰知道郎玉柱对他感激,总想要有所报答,若说将古籍送他,他是不敢收的,可若只是送他抄录本,那便无妨。而且抄书也能开阔眼界、扎实根基,并不会影响学业,他心里就更无负担了。
于是,他温声说道:“如此,便多谢郎兄了。小生甚爱之。”
郎玉柱果然高兴起来。
颜如玉在一旁听着两人说话,心里也高兴得很。她既高兴夫君交到了很好的友人,也高兴她能因此避过劫数。此后她当为阮相公立长生牌位,与夫君一同祭祀,代代相传,为他祈福,以谢这桩恩情。
又过了些时候,几大车的书终于全都送到船上,应辰也定好了船回来。
郎玉柱小心扶着颜如玉上船,待稳稳当当站在甲板上后,还朝这边挥手,与阮钰、应辰告别。
阮钰朝他笑着,也招一招手。
应辰倒也微微颔首,算是示意了。
之后,那大船很快划走,水波荡漾,渐渐地消失在远方的水面上……
阮钰收回视线,微微松了口气,说道:“通溟兄,小生如今已瞧不见嫂夫人身上的黑气了,想必在他们离开此地时,此劫就已破除。”说到这,他又有些欣慰,“小生至今仍不敢想,若嫂夫人当真应劫,后事将会如何?但如今……总算没有憾事了。”
应辰先前不仅瞧了颜如玉的命数,也略扫了一眼郎玉柱的,如今听到阮钰这话,顿了顿后,说道:“颜如玉死后,郎玉柱发誓报仇,从此发愤图强,中了进士做了官,并苦心寻得那害死颜如玉的仇人错处,抄其全家。司法之人与郎玉柱有亲,逼他纳妾,他思及颜如玉诞下之子无人照料,待此案了结后,他替颜如玉报得大仇,便辞去官职,带妾回去老家。从此他悉心抚养独子,再不曾另娶。”
阮钰闻言一怔,郎兄最终……纳了妾室?他心中忽然有些怅然,即便郎兄与嫂夫人这般恩爱,还是逃不过世俗的逼迫,在其死后纳妾。虽说郎兄是为照顾后代,也不再娶妻,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吧。
应辰并无阮钰那些念头,与他说完郎玉柱原本命数后,就拉他同去新租下的那艘船。
阮钰失笑,也不再怅惘,左右那都是不曾发生之事,现下嫂夫人已然无碍,郎兄的心意自然是不会有所转移的,他们定能白头偕老。
——事实也的确如此。
颜如玉险遭大劫之事到底刺激了郎玉柱,他与颜如玉安顿下来之后,一边为阮钰抄写古籍一边用功读书,一边也努力照顾娘子。在将自己忙得分身乏术之余,他迅速成长,变得沉稳起来。他本就是个有才学之人,后来在实务上下了大工夫,在科考上自然十分顺利,其成绩竟比原本命数更强几分,也得了不错的官位。
后来因种种缘由,郎玉柱察觉彭城县令史县令正该是他们夫妻原本的仇人,而他恰好是其上司,虽说今生史县令尚且来不及对他娘子不利,但他心中到底还有芥蒂,就叫人仔细调查史县令可有为官贪赃枉法之处,结果当真发现他曾犯过,就向上禀报,叫他得了应有的处罚。
官场之上有人赠妾,郎玉柱虽已做官,骨子里仍有一股痴性,将之婉拒。
再往后,郎玉柱虽说仍旧爱书,也不喜官场,可为能保护妻儿,他却并未如命数中那般辞官,反倒在贤内助的提点之下,做了个官声极好的清官,一路青云直上,官至二品。他也肯扶持那品性俱佳的读书人,门中学子众多,保住了不少有抱负的寒门良臣。待他老年精力不济时,便主动辞官,归老乡里。
颜如玉之子经由夫妻俩仔细教导,长大后也颇是成器,在郎玉柱致仕后,接替其父,也好好做了一位为民请命的清官。
·
这回应辰租下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船客只有他与阮钰两人,船舱颇大,自不如大船中那小间一般拥挤。出门在外,坐大船安全,坐中船宽敞,于此事上阮钰向来皆可,便由得应辰做主。何况这条水路安稳得很,住得舒服些也好。
如今两人要先去宿迁一趟。阮钰在那处有房子,租给了一位在当地卖布的客商,已有数年之久。
一路风平浪静,几个时辰后,宿迁已至。
去时布商还在忙碌,租金却都已存在牙人手中,阮钰与牙人联络,就将租金顺利收了。
过后便是住宿。
此前阮钰大多住在自己的别第中,然而宿迁这处的虽也是个小院子,却由布商独自租下,几间屋子里满是他的东西,并无空处。而阮钰同布商不熟,也无意借居,就与应辰出门,准备找个客栈住一晚。
宿迁的客栈很多,两人寻了个清幽的所在,不过上房只剩下一间。
阮钰与应辰也曾抵足而眠,皆不介意,便利落入住。随后阮钰叫来热水,先将赶路的乏气洗去,应辰则一如往常去叫饭菜,待阮钰沐浴出来,就可以一同用饭。
次日,二人出门走走,并不在客栈里用早饭,而是打听到一间颇为出名的茶楼,去那处一边听人说书,一边品茶、吃茶点。
台上人说的是些仙妖神鬼的故事,是阮钰不曾听过的,故而他颇有兴致,听得津津有味。
应辰不时给阮钰的茶添上热水,偶尔再叫添些点心过来。
两人都是心无旁骛,可就在他们的不远处,却有三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男子面色一变,都是惊疑不定的。
·
“两位兄长,你们可曾注意到了?那边的那位?”其中一人神情惊慌,却不敢张扬。
另两人比他略老成些,可此时也都有些焦虑。
年纪最长的那人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那位龙气缭绕,是一位龙君。”
第三人瞳孔蓦地收缩,面容肃然,同样小声开口:“兄长所言当真?”
最年长那人苦笑道:“蛇与龙有些微瓜葛,我原身为蛇,若是其他妖王我或可认错,但若是龙君出现,便绝不会认错的。那必然是一位龙君,且定是一位极可怕的龙君。”他的嗓音中带着一丝骇然,“你们有所不知,虽说江河湖海的龙君甚多,可当真地位极高的却只有四海的嫡系,而嫡系又有多支、多代,越是与四海龙王血缘近越是位高权重,越是血脉纯净越是威压强大,也越是叫人抵抗不得。”
“我活了这许多的年岁,修行的也是仙道,自问还有几分道行,寻常的龙君的威压虽也对我有震慑之力,却也轻易不能叫我心生恐惧。这位却不同。他只坐在那处,半点不曾留意我,我便已然两股战战,几乎动弹不得了。”
“早年我曾与一位南海第十代的龙子结交,他已是那代很出众的俊杰了,威压却远远不及这位。由此可见,这位的来历只怕……”
说到此处时,这位蛇仙面上遍布恐惧,艰难地控制住自己,不要惊动旁人。
他的两个兄弟顿时明白,这一位龙君……恐怕至少也是四海前几代的嫡系。
蛇仙忽然想到一事,面色骤然紧绷,声音嘶哑道:“不对,不对。我相熟的那位龙子行事八面玲珑,对四海众多龙子皆很熟悉。他为免我冲撞他的同族,曾与我细细说过众多龙君的模样,便是四海龙王也有描绘。如今仔细想过,竟无一人能与这位对应,这如何可能?他威压至此,绝不是无名之辈。”
他猛地想起一个恐怖的可能。
“好友不敢描述者唯独一位,莫非,莫非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