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骑士长的一句“回不来”,简乔立刻便跳上马车,赶往公爵府。
他要把雷哲换回来。他怕死,可他更害怕雷哲代替自己去死。
敲开公爵府的门之后,他才从管家口中得知,雷哲和老公爵都已经去军营了。他们父子俩将一起上战场。
简乔又匆匆忙忙赶往军营,却连门都进不去。雷哲坚决不肯见他。
简乔站在门外等待。雷哲不出来,他就不回去。
可他太高估自己的能耐了。这出苦肉计根本没有施展的余地。雷哲派了几个士兵,直接将他绑回了旅馆,还授意他的两名男仆把他反锁在卧室。
直到军队开拔的那天,简乔才重获自由。
他爬上城门口的高楼,脸色苍白地往下看。
穿着黑色盔甲的雷哲骑马走在最前面,老公爵落后他半个身位。这一次,他们父子俩是正副主帅。导致战争爆发的罪魁祸首安德烈亲王跟在两人身后,眼里隐藏着屈居人下的不甘和勃发的野望。
他试图利用这场战争来奠定自己储君的位置。他需要一个卓著的战功来显耀自己的威风。至于在战争中会死多少人,这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或许那场三百人的大屠杀,也是他挑起战争的一种手段。
“雷哲,雷哲!”简乔趴在城墙上,一声接一声地喊,喊到喉咙嘶哑。
与他一起喊的还有很多人。他们站在城墙上,目送自己的儿子、丈夫、朋友、兄弟……走远。这一走,军队之中的某些人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简乔喊得更为急切。他的半边身子都已经探出城墙,就差直接跳下去。两名男仆慌忙抱住他的腰。
简乔真恨不得跳下去,直接落入雷哲怀中。那样,他就可以把人换回来。
他的喊声淹没在如潮的呼唤里。
就在这时,雷哲心有所感地回过头,直勾勾地望向简乔。他宛如刀刻的俊美脸庞不带一丝表情,湛蓝眼眸里也没有半点起伏的波澜。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简乔,目光深邃得仿佛要把对方吸进去。
简乔被他过于专注的凝视定住了。
两人远隔时空,远隔人潮,久久相顾。
滚烫的泪珠从简乔微微发红的眼眶里涌出,雷哲却在这时收回了视线。他夹了夹马腹,迫使身下的骏马向前急奔,以更快的速度离开了格兰德。
简乔用双手撑住城墙,急急忙忙探出身去,大声呼喊:“雷哲,雷哲,你回来!”
两名男仆不仅抱住了他的腰,还抱住了他的腿。如果没人拦着,他刚才已经跳下去了!
军队消失在道路尽头,送别的民众慢慢散去,唯独简乔还站在城墙上,脸上带着失魂落魄的表情。城墙的另一头站着一名女子,她身边簇拥着许多仆人和骑士,有的帮她打伞,有的帮她隔开人潮。
她拖拽着华丽的裙尾,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你就是简乔?”她嗓音轻缓地问道。
简乔这才收回凝视道路尽头的目光,看向女人,然后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然是克丽丝公主。
“我是。”得知了对方高贵的身份,简乔本该弯腰行礼。可素来谨小慎微的他竟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半点表示。雷哲的离开仿佛把他的大脑连同半个灵魂都带走了。
他整个人都处于凌乱、彷徨、无措的漩涡里。他没有办法对外界做出反应。
克丽丝公主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他,末了勾唇一笑,这笑容很甜蜜,眼瞳里却淬着一层毒液。
两名男仆吓得脸色发白,直觉敏锐的简乔却完全没有反应。
雷哲走后,他已经不能思考了。克丽丝公主对自己有没有敌意,他完全不在乎,他只想让雷哲回来。
“花都伯爵果然名不虚传,这张脸比我的还白净。”克丽丝公主轻笑着赞了一句,然后踱步离开。她仿佛只是来打个招呼。
简乔既没有客套地寒暄,也没有躬身送人。他走到城墙边,继续看着远方,宛如一尊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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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每一天,简乔都在等待雷哲凯旋而归的消息。
从初春等到初夏,又从初夏等到秋天。这一日,前线终于送来战报,雷哲率领的先遣军被兰顿将军率领的主力军截杀,最后消失在荒原。
整个队伍数百人,全都没能回到营地。
布满沼泽的荒原仿佛把他们吞噬了。
接到战报的莫安皇后当场晕倒过去。而查理三世早在两个月之前就死了,这对格洛瑞的军队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大战爆发之际,国君却忽然暴毙,这怎么看都是凶兆。
莫安皇后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三天才勉强恢复精神。
“把简乔给我召进宫来!”她沉声下令。
数十分钟后,简乔被一名女官带入了皇后的宫殿。他瘦了很多,脸色比以前更苍白,眼里的重重迷雾深得像渊海,吞没了一切情感。
伤心、难过、悔恨,这些人类该有的情绪,都无法呈现在他过分俊美的脸上。
他坐在窗边,人却仿佛飘荡在很遥远的地方。
看见这样的他,莫安皇后竟一时无言。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烛台上的火苗开始变得微弱,莫安皇后才缓缓开口:“我知道雷哲是为了你才拒绝了我为他安排的婚姻,也拒绝了我对他的保护。如果没有你,他现在应该待在公爵府里,笑着逗他的小猫小狗,或者陪伴他的妻子到处云游。”
简乔瘦弱的身体微微一晃,看上去竟似一簇快要熄灭的火苗。
他低了低头,把自己迅速泛红的眼睛藏在阴影里。
好在莫安皇后不耐烦看他这张善于蛊惑人心的漂亮脸蛋,闭上眼睛说道:“回去祈祷吧,用你最大的诚意为雷哲的平安归来祈祷。这是你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走,我不想再看见你。”她摆摆手,嗓音十分疲惫。
简乔默默站起来,默默躬身告退。
回到旅馆后,他脱掉羊绒外套和长筒靴,赤着脚,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衫和一条黑裤子,捧着一盏包裹在玻璃罩里的蜡烛,走到街上。
他徒步走进教堂,跪在上帝的面前诚心诚意为雷哲祈祷,然后绕行整座格兰德,每走一步便要在心里默默念诵一句:“求上帝保佑我最亲爱的人。保佑他能平安归来。”
这种赤脚徒步,捧烛祷告的仪式是一项传统,一旦开始就必须进行到底,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冰雪覆盖。每当家里发生重大灾难,很多人都会这样做。
但简乔却是第一次。他来自于现代,来自于一个世俗的国家,来自于信奉科学的社会。他从不敬仰上帝,也不相信神迹。
可现在,他却迫切地祈求着一场神迹。他希望雷哲能活着回来。
他赤脚走在街上时,很多人意识到了他在干什么。战败的消息已经传遍整座城市。
于是不断有人跟随在他身后,形成一条蜿蜒的由人潮和烛光汇成的河流。这条河流缓缓绕行在每一条街道上,祷告声四处弥散。
不知不觉,天空落下霏霏细雨。向来害怕风吹雨淋的简乔却完全没有躲避。他甚至在想,这场雨会不会是老天爷给自己的回应?
雷哲能活着回来吗?他是为了我才走的。他爱我,所以他消失了。
爱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爱是毁灭。
行进中,这些念头让简乔的心神几近崩溃。
活了两辈子,他身边的人,包括他自己,似乎总是被爱摧毁。
于是回来之后,淋过一场秋雨,并且心力交瘁的简乔毫不意外地病倒了。这场病来势汹汹,几乎在头一天就剥夺了他行走的能力。他躺在床上一直咳嗽,咳得嘴里全是血腥味。
医生来看过几回,最后都摇着头走了。
简乔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怕死,可是他对死亡却又有着准确的预知。他好好吃了一顿饭,补充热量,然后用酸软无力的手,写了两封歪歪扭扭的信。
一封信给雷哲,却不知道该往哪儿寄。一封信给莫安皇后,当天晚上就被女官送到她本人手里。
翌日清晨,莫安皇后便坐在了简乔的病床边,把几张薄薄的地契当着他的面撕成碎片。
“雷哲的确一早就知道你的领地里隐藏着几个优质铁矿。他也的确想要控制你,顺便把铁矿控制在手里。他结识你的目的是为了我,而我想当女王。我们需要军队,需要兵器。”莫安皇后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野心。
“我知道,否则一个小小的伯爵,一家小小的珠宝店,用不着他那么费心。”简乔的嗓音十分虚弱,间或夹杂着剧烈的咳嗽。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雷哲的目的,却因为渴望对方身上的光与热,允许了这样的靠近。
莫安皇后目光锐利地逼视他,说道:“可他后来对你是用了心的,否则他不会拿自己的命换了你。”
“这个我也知道。”简乔闭上眼,锁住急涌的泪水。
“你的命是用我弟弟的命换回来的,所以你必须活着,明白吗?活到我弟弟平安归来。”莫安皇后握住简乔瘦弱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近乎于威胁地说出这句话。
然后她略微扬了扬下颌,一大群宫廷医师便走进来,替简乔看病。
早已放弃挣扎,准备任由自己陷入永远漆黑的沉眠的简乔,却在此时此刻挣扎着坐起,眼里的重重迷雾像是被狂风吹散,显露出火焰燃烧般的光华。
他要活着,他要活到雷哲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