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一大早,五娘起床,梳妆。
林泊夫人来打扮她,珠花搭着双丫髻,腰间佩鸣珰,脚下新丝履。
午时需进宫,圣上设宴席,晚上归家,全家团聚。
宋安于这日设的宴席多是清淡素菜,是不想占了大家的胃,误了晚间的美食佳肴。
名为素菜,实极费工夫,饭罢余香,久不能忘。
林山卿坐在林渊怀里,跟林山南翻花绳。
林水北鼓捣着手里的面团,想捏出个花样。
昨日大雪落满城。
城内建筑多木制,房屋积白雪,柿子悬树梢,晶黄衬洁白,天晴有微光。
车停,马停,雪地蹄印若梅花。
一大家子下马车,五娘抬头望,天蓝如海,树枝乌木色,柿子透着光。
有静谧的禅意。
应柏候在宫门口,围着狐狸毛,咧开嘴笑。
“来来来,大将军。”
“林学士,哟,今日这穿的真是厚实。”
“林三郎,这脸盘子怎么又圆了?”
“老夫人看着又年轻了!”
“孩子们,快来来来,别冻着了。”
这热情的模样像极了酒馆门口的小二,手里还差条汉巾子。
大臣都聚在辰光殿,殿门口有假山池塘,不少大臣在亭子里聊天说笑。
林水北牵着林山卿,在摸池塘上面结的冰。他朝四周看了看,疑问道:“轻舟在哪?”
“光德殿,祭先祖。”旁边有人答。
他颔首,复又伸手去摸林山卿发上的珠花。
“这珠花真好看。”
“二伯母买的。”
“我的靴子是三伯母做的。”林水北晃晃脚。
“大哥的腰带也是三伯母做的,上面绣了一朵花。”
“是栀子花,大哥出生那天,院子里的栀子花全都开了。那是母亲亲手种的。”
“阿娘喜欢栀子花?”
“呃……是阿爹喜欢栀子花。”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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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砚不常下雪,大雪也很少见,汝歌的冬季却时常大雪纷飞,驻足细听,雪落有音。
雪在天上飞,江风旸在地上走,天边有五色的烟火。
盛宴未开,偶见路上宫人撑着伞,提着食盒来去匆匆。
入宫的王公贵侯聚在各处玩闹,江鄢正忙着与人寒暄交谈,人人都是悠闲的。
低头走路,雪花落在头发上,有轻微的触感,突然雪停了,轻轻抬头,睫毛上还挂着雪花。
江风旸笑了笑:“长亭。”
长亭弯腰撑着伞,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轻声问:“小殿下,为何一人在此行走?”
江风旸答:“云娘与乳娘在东宫忙碌,我一人无聊,便出来走一走。”
长亭“噢”一声,拍掉他衣上的积雪,牵起他的手,望着前方道:“小殿下,咱们去永巷看一看吧。”
江风旸笑着颔首。
长亭个子很高,手掌很大,掌心干燥而温暖。
他牵过江风旸许多次,抱过江风旸许多次,总是令人安心而温暖。
雪花还在落,两人慢慢走去永巷,脚印很快被雪覆盖,没了痕迹。
永巷空落落,柔婕妤病逝后,又有几人接连逝去,后来发现是疫病,余下的宫人都被迁出,周美人与叶采女一同迁去了偏殿,江风旸去看过,她们生活的很好。
周围有艾草的气息,墙角边的牡丹花丛已经凋零。
长亭蹲在牡丹花从前,拨开积雪看了看,愉悦道:“花枝是活的,明年能开花,若没有记错,这是重瓣红牡丹。”
江风旸记得它盛开时的模样,花瓣上凝着露水,露水周边有淡黄的花粉。
柔婕妤清晨浇水,笑着道:“阿旸,这丛牡丹花开的最美,快过来替阿娘浇水。”
当时只觉是寻常,尔今空余思量。
他对着牡丹花丛发呆,长亭轻轻站起,从怀里拿出木盒,打开来,是荷花糕。
江风旸望过来,长亭微笑。
“来,尝尝看。”
依言接过,江风旸咧开一个笑。他走进屋内,坐在门槛上慢慢的吃,长亭弓着腰,梳理着牡丹丛。
突然间,江风旸问道:“长亭长亭,大家总叫你长亭,可是长亭姓什么呢?”
长亭站起身,呵呵的笑:“长亭就是长亭啊,无有姓。”
江风旸不信,却也知长亭不愿多说,便岔开话题:“牡丹花是永巷自古便有么?”
“永巷从前开的是夕颜,牡丹花都是柔婕妤种的。”
婕妤故去已四月,江风旸眨了下眼。
长亭蹲在他身前,柔声道:“婕妤不舍得阿旸,她一直都在阿旸身边。”
江风旸看向他,眼里雾蒙蒙。
“她会变成阿旸身边的事物,走在路上,忽而有清风徐来,这是婕妤来看阿旸了,抬头看,枝头的树叶动了动,这是婕妤在向阿旸打招呼,你看如今……”
他们一齐朝门外看去,雪又大了些。
“汝歌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可只有雪,没有风,这样温柔的雪,又恰是在今天。”
他轻轻笑:“是婕妤来了。”
“我们一来,雪就大了,风也停了,阿娘知道,我来看她了。”
长亭不说话,摸摸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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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祭祖出来,一眼瞧见林山卿。拔腿朝那边跑,背后宫人跟着跑。
“小殿下诶,慢点慢点……”
林山卿与林水北在看结冰的水面,听见背后有人喊:“五娘水北——”
转过头,宋轻舟朝这边奔来,眼睛都笑弯。
他跑到五娘跟前,嘴角弯弯。
“五娘今天的衣裳好看。”
林水北扶着他的胳膊将他转过来,夸他:“轻舟今天穿的像副画。”
轻舟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五娘跟着夸:“是呀是呀,像是画中人。”
宫人在一旁笑,轻舟红了脸,拉过五娘的手,指着东边道:“走,我们去东阁。”
林水北看两人走远,也跟着走过去。
东阁有熏香,屋内香暖,内侍们整理着书籍,走近有墨香。
他们见两人进来,弯腰躬身,复又转回身,各自忙碌。
轻舟走到软塌旁,爬上去,朝五娘伸出手。
林山卿伸手握住他,被他拉到软榻上。
两人盘腿坐,面对面。
宋轻舟在软垫下摸了摸,抽出一个红绳,红绳下悬着一枚铜钱。
轻舟晃了晃:“那日母后煮饺子,说在里面包了一枚铜钱,特意去寺院求的,结果那只饺子被我吃到了。我想将它送给五娘,希望五娘平安顺遂。”
林山卿想了想,道:“这是轻舟的呀。”
宋轻舟将铜钱放到她掌心里,笑道:“我还有父皇送的平安锁,母后缝的如意扣,皇姐赠的如意环,淑妃娘娘做的……”
“好啦好啦,五娘知道啦。”
她从衣襟内拉出红绳,是林山南的平安符,将铜钱塞进符内,嘻嘻笑:“不会掉啰。”
轻舟点头。
门外有说笑声,林山卿眼睛一亮。
“哥哥来了。”
来人有俩儿,林山南与林水北。
山南一进门,看两人坐的端端正正,轻轻笑出声。
林水北抬头四顾,啧啧道:“这藏书量……”
他提步走过去,穿梭在书架中。
林山南走到软榻旁,坐在他们身边,轻声问:“轻舟今日开心吗?”
宋轻舟重重点头。
五娘扯他的袖子,仰头问:“哥哥,阿爹呢?”
“跟宋伯伯和曹相两人谈天阔地呢。”
“祖母她们呢?”
“坐在暖阁里,聊天话家常。”
五娘抱住他的胳膊,笑问他:“那哥哥们就在东阁这里好吗?”
林山南刮了刮她的鼻梁,答道:“当然可以,我给你们讲故事如何?”
异口同声:“好!”
林山南顺手翻开手边的书——《桃坞斋话》。
略带疑惑:“这本书我为何从未听说过?是本朝人还是前朝人所著?”
轻舟摇头:“昨日新翻出来的,还未看过。”
书籍背面有印章,他看了看,恍然大悟:“是汝歌的文人所著,是……是十几年前所印,不知怎么到了云砚。”
“写的什么呢?”
山南看了片刻,道:
“卷一讲,这位文人家乡多牡丹,某日清晨窗前读书,推窗透气,见有女子弯腰折牡丹,窗声吱呀,女子惊慌,以牡丹遮面,退后离开,遗落了一支金钗。”
“后来呢?”
“没有了。”
“最后有一句,该是人面胜花面。”
轻舟五娘听不懂,呆呆的望着他,林山南失笑,阖上书,讲起来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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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砚的盛宴在中午,而汝歌的盛宴在夜晚。
帝后上座,余人分坐两边,宫娥在中央献舞,衣衫轻盈,笑靥如花。
江风旸换了衣衫,锦衣华服,小公子模样,发上落了雪花,他迈进屋内,抬头看,雪花掉落,眼里映着灯火。
云娘在他身后,轻轻道:“殿下,入座吧。”
长亭走过来,指了指右边:“殿下,坐在那边。”
“好。”
桌上摆着糕点佳肴,江风旸低头看。
有桂花糕,清灼菜心,烧排骨,清汤鸡丝。
云娘朝旁边看了看,笑道:“殿下,膳食和别人不同呢!”
她低头仔细看,恍然道:“都是殿下爱吃的。”
江风旸闻言望向长亭,长亭正与宫人交谈,是在交代事项。
视线收回,却无意瞧见了江鄢。
高高在上的君王正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一时无措,江风旸垂了下眼,轻弯唇角。
赵昭仪已成赵皇后,高高的发髻,晃眼的金钗。
她坐在江鄢身旁,得体的微笑。
江风旸不再看,拿起竹箸,他有些饿了。
宴席过罢,众人离去,屋外积雪颇深。
云娘撑着伞,走在他身后。
轻声呢喃:“又一年,阿旸长大一岁了。”
江风旸跺了跺脚,笑着应:“是呀,又大一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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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砚林家灯火通明,林渊跟着幼子笑啊闹,捂着耳朵放爆竹。
林山南握着林山卿的手,去点焰火。
林山卿捂着眼睛想要往后躲,林山南呵呵笑,抱起她,指着天空。
“五娘看!”
林山卿从他怀里仰起头,眼里映着五彩焰火。
林老夫人乐呵呵出来,手里拿着金叶子——是压岁钱。
府内笑闹一片。
她立在庭院中,望着天空,柔声笑:
“岁岁年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