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只说,夏金桂打发掉婆母小姑,翻身来到宝蟾屋中。到床前一张,“扑哧”笑道:“人都走了,还装你娘的臊!”
宝蟾扯下覆在额上的细布,笑道:“还是生大黄混姜汁子管用,这会儿青肿都消了。”
金桂笑骂道:“瞎了心的小蹄子,撞墙触柱你哪年不玩几回,怎么这次只松松往树皮一蹭,血泡儿也没半个?亏你信誓旦旦,要为我舍命呢!”
原来宝蟾攀上薛蟠后,自以为有了靠山,渐渐地连金桂也看矮了。主仆两个你来我往,日夜吵闹不休。
直到薛蟠出事,宝蟾失了倚仗,方才后悔不迭,掉头奉承。
金桂虽恨她欺主,怎奈手中实无得力之人,只好敲打一番,将其重拾麾下。
又道:“那狗男人死了大半个,再指望不上的。等三弟一过继,我们就有了退路,更不用理会她们。只是我在他家受了许多鸟气,想要一一奉还——你可有法儿?”
宝蟾度其心意,因道:“头一桩要把钱拿走,别白给他们填亏空;二来挑得她们窝里斗,若能顺手整治整治秋菱,就更好了。”
金桂拍手道:“果然有趣,可我想让三爷常来常往,她们还不敢放屁,如何办到?”
宝蟾听了,暗骂“没足厌的荡/妇”,忙道:“她们明明是商贾,却偏要抠屁股自抬自,装书香人家儿。宝姑娘不是最爱‘说理’么?只要奶奶占住‘理’,料想不难。”
金桂道:“就是这话!只是锯锅找茬儿,补锅寻缝儿,这理也不能张口就来。”
宝蟾如何不知她的意思,分明想一箭双雕,等自己使“苦肉计”呢。但这会子身家都捏在金桂手里,若不顺从,她定立时翻脸。
只得道:“不如奶奶先闹起来,我再趁乱往墙上一撞,奶奶就哭‘打死人了’。她们害怕,自然提什么应什么。”
金桂见她知趣,便顺水推舟,唱一出“小婢护主,被逼自戕”的大戏来。
前言少叙,且说宝蟾听怪她不出全力,忙作势下地叩头,道:“都是我糊涂脂油蒙了心,辜负奶奶。亏得奶奶大人大量,不和我计较。
我一身一体都是奶奶的,碰破点伤算什么。只是这里除我们三个,别人都姓薛。不如我留着性命,好好伺候奶奶,也算将功折罪。”
金桂啐道:“你别的无用,就显一张刁嘴!”说着唤过小舍儿,道:“你偷偷到正房夹道子里,伏在窗根下听一听。看太太和姑娘有何话说,速来报我。”
宝蟾闻得,忙又“女诸葛”“女神仙”地猛拍马屁。金桂被哄得通体舒泰,也肯赏她个好脸儿,道:“叫厨房炸两只鸭架,再温壶好酒,咱们去上房边吃边听笑话儿。”
谁知一等等到晚饭后,舍儿才回来,宝蟾见她跛着脚,因问何故,舍儿道:“宝姑娘犯病,她们跑进跑出地我不好走。一直蹲到现在,腿就麻了。”
金桂宝蟾哈哈大笑,赏她两口点心一杯茶,即命细细讲来。
舍儿便将宝钗如何晕,如何醒,薛姨妈如何劝嫁说了一遍,又道:“奶奶可听见上头动静了?那是菱姑娘在哭哩。
她不知哪里受了伤,刚来的时候,还当要给他请大夫,感激得左一个头右一个头,反叫太太心虚地张不开口。”
“还是宝姑娘狠心告诉,她倒没提奶奶,只说是大爷的意思。
菱姑娘登时傻了眼,哭道:‘情愿到厨下做个烧火丫头,挑水劈柴,舂米拉磨,只求别撵我。’死求活求,宝姑娘就是不松口。”
金桂宝蟾相视蔑笑,都道:“痴儿!痴儿!人越折挫她,她越百般挽回,真是生来的贱命。”
舍儿又道:“宝姑娘还说多给菱姑娘盘缠,必不叫她受委屈,菱姑娘见没指望,只是低低地哭。
一会儿屋里又嚷起来,叫掐人中拿冷帕子,像是菱姑娘厥过去了,大家抢着救。闹了半天救醒,宝姑娘便叫她下去,和同喜同贵一屋睡。”
金桂冷笑道:“瞧瞧,我们这里遍地是老虎,要吃人肉呢!”
舍儿道:“太太也说送来这院儿,让我们看管,宝姑娘不干。又说菱姑娘有伤,恐牙子不收,等养两天再卖罢。”
金桂道:“不过癞蛤蟆躲端午,拖日子罢咧。”又交待:“这几天你不用做别的,只把院内院外盯好了,有事回我。”舍儿领命自去,一宿无话。
次日薛姨妈醒来,已是红日高照。她昨夜翻来覆去,一时担忧薛蟠牢中受苦,一时骇惧宝钗丢手不应,天明时才勉强合眼。
她有岁数的人,夜间走了困,次日便醒得迟。匆匆盥洗毕,忙赶来里间看女儿。
宝钗也正洗脸,莺儿捧着香皂手巾候在一旁,薛姨妈见状,只得先把那事不提,只问些“身上可大好了”之语。
梳过头换好衣裳,莺儿出去泼水,薛姨盘算半日,正要开口再问,忽闻人报“邢舅太太并邢姑娘来了,正在前院暂候”。薛姨妈满心懊恼,使气道:“不赶早不赶晚,偏这节骨眼上打岔!”
宝钗却浅浅一晒,吩咐道:“莺儿,还不请舅太太进来;同喜同贵,快斟茶拿点心。”
一面说,一面下榻往外走。路过母亲身边,顿一顿,低声道:“那件事,就依妈妈意思办罢。”
薛姨妈原想早起再劝劝看,谁知她一口答应。惊喜之下忙道:“好孩子,你安静歇歇儿罢,我去打发她们。”言毕来到堂屋。
果然蒋氏岫烟从外头进来,于是大家见礼,薛姨妈笑道:“稀客稀客,什么风把舅太太吹来了?”
蒋氏见她略消瘦些,气色倒还沉稳,便将“大爷”二字隐过不提,笑道:“久未向姨太太问安,当真失礼,今儿我负荆请罪来了。”
薛姨妈这几日见的人中,除却贾母,十个有九个会因薛蟠之事上来安慰。开始她还哭一哭,以泄心中郁气。后来非但不觉宽慰,倒像人在逗引她自揭疮疤,乘便取笑似的。
她素把薛蟠看成天上星,薛蝌当做地下泥,就算雨村婚事未成,也不肯在蒋氏面前露怯的。何况宝钗点了头,自家不日定会扶云直上呢。
因道:“舅太太这样说,可是打我嘴来了?咱们从大太太论起是亲戚,从蝌儿岫烟论又是亲家,哪就说个‘罪’ 字儿。”一边引蒋氏到客座上。
蒋氏确是听说薛蟠出事,一清早赶来打听的:“听说他得罪了朝廷大官,别再连累姑爷”。待听岫烟信誓旦旦“出事时二爷在南边,须连累不着他”,才略微放下心。
这会子薛姨妈亲亲热热地让座让茶,也只好打叠精神敷衍一番。又坐了坐,便推要去邢夫人那边,带着岫烟起身告辞。
还未出屋子,就听院中一人高笑道:“舅太太才来,怎么就要走?”
众人转过头,只见一位美人儿拾阶而上,金装玉饰,笑靥如花,不是金桂是谁?
礼毕,金桂道:“我那里已安排下午饭,还请二位太太赏脸。”蒋氏忙笑着道谢,又推辞。
金桂却恍若未闻,四下张望道:“宝妹妹呢?她昨儿宿在这里,这会子还没走罢?秋菱可在她身边?一同叫来大家热闹些。”
蒋氏哪知里头弯弯绕?笑对薛姨妈道:“那可好!我才和烟儿说,这趟慌里慌张地,也没去瞧宝姑娘。半年未见,不知又出脱得怎样好了。”
薛姨妈握着拳,咬着腮,忍耐半晌方勉强道:“这孩子!宝丫头昨夜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故意拿她打趣。
这是舅太太和我们亲近,才不见怪,一般不知情的,早埋怨失礼了。”
金桂惊道:“宝妹妹昨儿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犯了病?不如我和邢妹妹陪她说会话儿,疏散疏散。”
岫烟哪瞧不出她们在打口舌官司,且也不愿惹火烧身,便道:“宝姐姐欠安,我们就不多扰了,等回园望候不迟。”
金桂才听舍儿报说岫烟母女上门,低头一盘算,不由喜得抓耳捞腮,道:“走,姑奶奶带你看戏去!”
宝蟾奇道:“奶奶不是要看宝姑娘秋菱的笑话么,怎么舅太太也有热闹瞧?”
金桂嘻嘻笑道:“宝丫头算什么?我才想到个绝妙主意,保管她们吃不了兜着,才是好玩。”
宝蟾道:“以后宝姑娘做了诰命夫人,怕给我们使绊子。”
金桂冷嗤道:“男人又不瞎!一个老姑娘,爹死家败,还有吃牢饭的哥子,娶她当门神么?!再不必怕!”说着赶至内院,竹筒倒豆般把宝钗秋菱抖个干净,瞧着婆母忍气吞声的模样,心中畅乐不已。
这会子岫烟要走,金桂且拦道:“就算不看宝丫头,陪陪我也好。”说着拉起她的手就往屋外引:“去我那里吃杯茶。”
岫烟不防,被她拽了个踉跄。正待推拒,忽听里间门扇“吱呀”一响,宝钗搭着莺儿的手,缓缓步出。
薛姨妈越众上前,抢道:“我的儿,既头疼就别起来,舅太太烟丫头面前,不必虚客套。”
宝钗只说蒋氏母女坐坐就走,且有薛姨妈周旋解释着,很不用自己露面。这会子听金桂之言,还不知她要怎么蒙骗挑拨,果真添了事端,大家无趣。遂装作病眠才醒的样子,出来阻拦。
因顺着母亲的话道:“我喝了药,又蒙头睡这半日,觉得舒展多了。出来给舅太太请安,顺便散一散。”
金桂见逼出宝钗,心中得意,遂道:“妹妹可在为秋菱发愁?也是!她这大不大小不小地,身份又尴尬,恐怕不好发卖。”
蒋氏对秋菱知之甚少,也罢了。倒是岫烟闻言,心里一阵抖,忍不住道:“怎么?嫂子要卖秋菱么?!”
薛姨妈恐儿媳又说出什么难听的来,忙道:“也不是卖.....自打蟠儿那孽障....她就哭哭啼啼地,还闹了好几场病。
我再三再四地劝,说蟠儿无事,过后就回来。怎奈这孩子心重,自己先吓破胆,又不吃,又不喝,只剩一把骨头。
亲家母,你说,我们还有什么方儿?也只有放她出去。
秋菱年轻,生得好,性格儿也柔顺。倘或另觅良人,说不得心意安稳,就能过好了。”说着掩袖拭泪,叹息连连。
蒋氏被她点了名儿,只得干笑道:“还是姨太太慈悲,都这样了,仍不忘替丫头着想——烟儿,姨太太家有事忙,我们就先走罢。”
岫烟听她们一应一和,早又想起秋菱来。可怜她病成那样儿,还笑说“我虽不算大爷的人了,这双新鞋还是要做。等爷回来,若看得上眼,也可穿着去去晦气” 。
这样刚强通豁的人,哪里会“哭哭啼啼吓破胆”?不过位卑身微,才成了她婆媳姑嫂斗法的灶灰。如今被逐不算,还要背上个“怯懦,水性儿”的黑锅。
悲愤填胸下,因道:“我瞧菱姐姐刚性得很,又贞静沉稳。多哭两声,也是担忧大爷,再者替姨太太揪心的缘故,说起来还是她的好处。
这一卖,去个好人家倒罢。倘落到不好的去处,传扬开来,也牵连姨太太与嫂子。”
金桂就等这句话,急道:“妹妹所言甚是。你正少人使唤,何不就把秋菱买去?她也安稳了,也不招人闲话。”
一边推宝钗道:“姑娘是邢妹妹大嫂,又最疼惜秋菱,这个媒中还得你来当。”
此言弗出,众人俱都愣住。只有宝钗心中冷笑,暗道:“同喜之言不假,夏金桂果然垂涎蝌儿。
秋菱一个开过脸的小媳妇,一塞去穿壁台,蝌儿与岫烟,与邢家,甚至与大太太都要起龌蹉。再有邢大舅....他家先乱一场也定不得!
如此巧毒之计,难为她想得出来。夏氏借我推波助澜,岂不知她正是我手中刀!
人是她要卖的,主意也是她提的,以后哥哥怪罪,正可把由头往她身上推!”如此反复思想,愈觉有利无害。
因笑道:“邢妹妹愿不愿另说,我们做姐姐的,却不能硬替她做主。
再者秋菱不比小丫头,身价总要贵些。买她去,怕妹妹碍于旧情,不好十分使唤,不是白陪钱么?”
金桂道:“邢妹妹果然要她,我怎会收钱呢?包袱一打,只管领走罢。”
蒋氏见她们兀自对答,看也不看女儿一眼,不由无名火起。正待出声相驳,忽闻岫烟道:“真格要买秋菱,我也不占便宜,该是多少,嫂子说个数儿。只是买卖章程要理清。”
金桂盘算岫烟不应,正要说“妹妹素来慈悲,又和秋菱要好,定不忍眼睁睁不救她”,不料她一锤定音,竟痛快答应了。
金桂暗自欢喜,道:“果然小家子眼眶浅!一听见‘不要钱’ ,是屎是粪都往家捡。
等二爷家来,在她面前和秋菱郎情妾意,才知什么叫‘引狼入室’ !
以邢丫头村性儿,定然忍不得。磨到她们互打互杀,二爷不胜其烦时,我再柔情劝慰,他自会恋上我。”
这样想着,忙也满口赞好。宝钗又道:“嫂子说个身价儿,我替妹妹出钱——不是小瞧妹妹,只因舅太太慈悲人,又养出烟儿这样好姑娘。我又感激,又敬佩,才想略表表心意。
至于文契章程,依我看很不必要,反正我们一家人,定不会出岔子。别弄得外头做生意似的,倒生分了。”
岫烟正要回言,只听外头一阵底泣,秋菱冲进屋来,“扑通”跪倒,朝蒋氏岫烟“碰碰”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