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材魁梧的男人从马车下去,转着脑袋打量着眼前的环境,那是一处极为破旧普遍的屋宇,门口堆着高高的柴垛,院落用半腰高的木栅栏围住,盖着两间茅草屋。
只有站着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互相争夺着烤熟的红薯,那红薯外皮的黑碳还沾着点点红光,刚烤出来的红薯烫极了,二人像耍杂技的一样,不断地争抢,又抛到空中。
男人迈着大步,推门而入,将两个小孩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来,二人手中的红薯应声落地,激起圈灰尘,泥点子像是芝麻粒一样缀在红薯表皮。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头褐色的头发,眼睛的颜色要比寻常人浅一点,青黑色的胡茬大大咧咧地绕了嘴唇一圈,胳膊和木桩一般宽,魁梧的能打死一头牛。
出于本能的畏惧,他们两个缩着身子,不敢动弹。
男子瞧了他们一眼,开口问道:“张匠人何在?”
两人一听是找张匠人,互相看了一眼,边喊“爹”,便拔着腿往里跑。
不多时,张匠人挑着草帘出来,见了他的样貌,也愣了一瞬,悄悄打量了一眼,他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也知道这般长相是外族人。
更重要的是对方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是个有钱人,他身子不自觉地微躬,满脸堆着谄媚的笑问道,“不知大人您到我这寒舍,有什么事情吗?”
男人道:“我听说你要卖女儿,我正好缺个奴仆,正好卖给我罢。”
那张匠人两只手相互摸索着,他曾听过这外族人,性情暴如牛,饮毛茹血,尤其是一些壮实的男人,更是爱买美貌婢女,每月玩死好几个……
那男人见张匠人半天不吭声,脸上出现了一抹不耐烦的神色。
张匠人也捕捉到了他的情绪转变,立马不做犹豫,“您能看上那丫头是那丫头的福气,只是这价格……”。
他忽然想起前两日也有人想买,他差点以十两的银子卖出去,幸亏他机灵!这不等来了大财主。他眼珠子左右转着,想着养了那死丫头这些年,供她吃,供她喝,卖多少钱才能回本?
在对面愈发不耐烦的面色下,他当即开口说道:“一百两。”,说完,他紧张地吞咽口水,心中惶惶,这一紧张说的价高了,万人人家转身就走咋办?
却见对方冷哼一声,声调上扬道:“好呀,那就一百两。”
张匠人听对方一口答应,活像是被天上掉的馅饼砸到脑袋,整个人晕乎乎的,一百两嘞!能吃多少肉,喝多少酒?
外族男子冷眼瞧着他这幅飘飘欲仙的样子,出声道:“只不过你要和我签下契书,你和你的这一家人与她彻底断了关系,从今以后你走你的路,她走她的桥,互不相干。”
那张匠人此刻哪能听进去后面几句?他满心只想着那一百两!忙不迭当地说道:“好的,好的,没问题,我签。”
浑那木将提前准备好的契书扔给张匠人。
张匠人见对方早有尊卑,一时又想着这一百两是不是少了?那丫头样貌不差,虽干巴了点,但身子骨好,除了干苦力暖床也是极好的。
要两百两也不亏,只是这会已说定了,再商议价格,又怕叫他反悔。毕竟现在大儿子马上要婚嫁了。对方可催着要彩礼呢,家中还有两个小儿子,以后娶媳妇也是少不了的钱的。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扔那两个女孩了,送到别人家养大,他再要回来也是一样的,他这面心思百转千回,那面早已不耐烦。
他赶紧回屋翻出一支破笔,扭扭歪歪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炷香的时间后。
张匠人的女儿正背着装满柴火的竹篮往家走,远远就见家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她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这样好的马车定不是村里的,许是路过,待她走近,马车处传来声响,“你不用回家了,你的父亲已经将你一百两卖给我了,从今以后你与这里便没有任何关系。”
那女孩一时呆滞,双手握紧着背带,不待思考,便脱口而出道:“不可能。”,她想到了什么,动摇着她的坚定。
她一面摇着头说不可能,一面慌张地往家跑去。
过了一息,只见了张匠人的女儿双目通红往这马车方向走,双目失神,像是没有灵魂的傀儡,只是眼眶处,不自觉地含着泪。
她泪眼模糊地了马车,连里面坐的什么样的人都没看清楚,自暴自弃道:“我跟你们走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她刚才回家,也许是不解,也许是愤怒,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质问张匠人,为何要将她卖给陌生人。
张匠人毫不遮掩地说道:“你个死丫头,这么多年养你不花钱,如今有人愿意花钱卖你,是你的福气,你别不知好歹!”
两个正抢着鸡腿吃的男孩,此刻也分出注意力,煽动道:“嘻嘻,将你卖给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外族人当小老婆。”
家里逢年过节才会有肉吃,从来没她的份,今天不过年不过节的吃肉,这钱是从哪来的,也就不难想了。
她一声不吭地站在那,盯着她爹,等着他能说点什么,就见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别碍事早点走。
她心中凄然,环顾着这个地方,她以前叫这个地方叫家,如今才发现,女孩是生来就没有家的。
她踏出家门的那一瞬想着无所谓了,她被卖给什么人都好,反正没有人在乎她。
马车缓缓行驶,不知将带她去哪?
谢无恙递了一方帕子给她,淡淡道:“想哭就哭出来了。”
她接过帕子,擦干泪眼,才看到眼前人的长相,他有些不确定的问道:“是您买了我吗?”
谢无恙没什么感情地说道:“不是,待会你就能见到你的“买主”了。”
等谢无恙把人带回到店里,那女孩像只胆小的兔子,怯怯地望着这陌生的环境,她仔细瞧了瞧,这地方倒也不算太陌生,她之前给父亲送饭的时候曾来过这个地方。
门帘后走出两个人,她记的走在前面的那个是这个店的掌柜,她们长得漂亮,笑起来自信又美丽,她感觉自己在这里格格不入,非常不自在。
那个长相较为温婉的女子走到她跟前,拉过她的手,先是介绍了她叫许若兰,又道:“不必怕,以后你就留在这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原来是买她干活的,她心中的大石头倏然落地,感觉心口轻快。她慢半拍地点了点头。
又迟疑了片刻,她道:“可是我什么都不会,你看我的手,又粗又短,我这个人又笨又愚的,怎么能帮得上你们?”
许若兰柔声道:“傻孩子说什么呢?在我看来,你这双手是勤劳的一双手,你只是性格温吞,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哪里不好?
若是有不会的,自有我来教你,只要你愿意学,就不怕学不会。”
宋槿仪在一旁听着,听出许若兰的意思,适时地端过去一盏茶,颔首对女孩说道:“还不赶快把茶敬上,行这拜师礼。”
女孩脑袋虽不聪明,也懂得见势而为,转头接过茶盏,跪在地上,脑袋下垂,一字一句道:“我张二丫愿拜许娘子为师,望许娘子不嫌弃我的愚笨,愿收我为徒。”
许若兰欣慰一笑,接过茶浅喝了一口,搁置一边,将她扶了起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这第一件事呢,就是我要给你改名,叫张今非。”
今日非往昔。
张二丫之前在家从未被重视过,连名字都是随手起的,如今她有了师傅,还为她起了新的名字——今非今非。
今非昔比,她喜欢,她喜欢这个名字。
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看自己的眼神充满慈爱,她对自己的态度平和而又宽容,她说以后她就是自己的师傅,以后这就是自己的家。
她的眼眶微微泛着湿润。
徐若兰嗔怪道:“好好的,又哭什么?”,她拉着张今非得手往后院去,“先去少个热水,洗一洗,我再去给你寻两身干净衣服,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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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到了元宵节,各式各样的花灯悬挂在枝头檐下,花瓣间透出柔柔的光亮,如同点点星火,照亮夜的寂静角落,令整座城池披上了一袭五彩斑斓的霓裳。
街市间,多的是孩童提着小灯笼,欢笑奔跑,那灯笼小巧玲珑,多为兔子、鲤鱼形状,在灯影婆娑中,孩童放声吟唱,“月映茶香溢,风送奶茶情。
古道边,小桥旁,奶茶香飘扬。
采自云上茶庄,红叶金芽映日长。
春雨润泽,夏日阳光,秋风轻抚,冬雪藏。
香醇如丝,滑过唇齿间,
甜而不腻,苦后回甘。
一壶好茶,偷得浮生半日闲。”
一身材宽大的男人,在人群中迈着大步,他的目光时不时瞅着两边的人群,隔三差五便能见到手提竹筒之人。
还有孩童口中吟唱不绝于耳。
他闻声顿了顿,眉头狠狠地皱着,冷哼一声,又继续往前走去,一路走到醉流霞门前。
门口一早就有人候着他,见他来了,忙上前招呼道:“周掌柜来了,快请,吴管事他们早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他随着小二上楼,拐进一间较为僻静的厢房,推门进去的时候,醉流霞的吴管事和一位男管事正探讨着什么,从二位不悦的面色中显然能察觉出来谈论的事情并不愉快。
周掌柜只顾自己心中的事,自然没注意里面的气氛,一进门就念叨着,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吴管事瞥了他一眼,摆了摆手,让他不要着急,“吴掌柜来了,既来了,就先坐下来喝口茶,慢慢说。”
周掌柜后知后觉地发觉里面情况不对劲,眼神在二人面上扫来扫去,语气微缓:“你们听说了吗?就是那个宋槿仪,本以为断了茶源,她就走投无路。
鬼知道她从哪搞来了茶叶做了一个新品奶茶,还请人做的吟唱,听听,这云州城,这两天,到处都在说他的奶茶。
还搞了一个手提,大街小巷我一看见绿色竹筒就头疼,那上面还取巧写了店名,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周掌柜肚子里似有一团怒火,这抱怨的话语滔滔不绝地吐出。
与之相反的则是吴管事,她喝了一口茶,淡淡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们没有想到他竟然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和云上茶庄攀上关系……”
话还未说完,便被周掌柜吃惊地打断道:“什么?!她得茶叶是从云上茶庄来的,怎么可能?”
在对方不悦的注视下,他噤声不语。
他垂首,在心中默默盘算着,云上茶庄,她竟能要的云上茶庄的货源,要知道醉流霞都没有这个能耐。
这云上茶庄虽也是商贾,可是卖货是给皇室,王亲贵族,岂是醉流霞能媲美的?如今,她和云上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水涨船高。
这以后啊……
外面放着烟花,一簇一簇地像是盛开的烟花,可他清楚地感知到,她宋槿仪的茶缘将会是云州城最灿烂的花朵,而他,败局已定。
他的心在那一瞬间如同窗外的烟火,一刻一个想法。
那烟火的光打在她的脸上,五光十色的,他突然心生退意,他如今已年近五旬。当初只是看不惯他一个小丫头有这般能耐。
如今却是不得不服,心中念着要不罢了,他回家养老去得了。
他这边独自想着,那边却有听醉流霞说道:“再厉害又如何,她不过一介女流,有得是她难以招架的法子。”
周掌柜怔了怔,脱口问道:“难道吴管事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