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三起……”
总包负责人低头抹着额头上的雨水。
据总包介绍,这个盘起先比大多数正常的盘都顺利。直到八月三十一日,死了第一个人。
那一天是中元节。
总包公司的老板跟齐迎亚、文达这种偶尔才到工地视察的集团大佬不一样。他们常年在工地,多少都遇见过点无法解释的事。故而在神鬼方面态度一向暧昧。
今年中元节恰逢周五,总包早就找好了让大伙儿提前下班的由头。
原本以为无惊无险。
结果第二天清早,先是清洁阿姨发现工地里到处都是冥纸。后是巡值保安在垃圾堆里发现一具尸体。
死者是一名流浪汉。
死相很不好。脸砸在地上,摔得稀烂。
日头当空,警车呼啸。
盛夏时节,灰色楼梯的阴影却压得下头十分阴凉。风一吹,长条儿的染了血的冥纸追着人打旋儿。
总包很忌讳这种事,一头着急忙慌往记者兜里塞钱,另一头马不停蹄请人来超度。
忙活了好一阵,以为终于能告一段落。
结果同一个地方又摔死个大学生。
又是一地的冥纸,又是摔得稀烂。
到此,这个事情就已经变得不好了。
楼盘声誉姑且不谈。就这个事本身,就已经开始往邪性的方向发展了。
总包慌得一批,自掏腰包从紫荆特区请来大师。包吃包喝包旅游。不久前,才在工地打着别的名义搞了场声势浩大的仪式。
法事结束后,还遵照大师指点将工地围蔽拆掉重做。围蔽表面依然是整齐划一的安全责任标语,内里却夹了特殊定制的驱鬼暗纹,底下还埋了符咒和东西。
打那之后,工地所有值班保安都必须双人行动,监控值班室也都是双人,除此之外还加装了天量的监控摄像头。特别是出事那楼,每一层都装了七八个监控,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盘是哪个银行总部。
一顿操作。
唯一的用处是让总包看到了无死角拍摄的第三起命案。
这一回死者是集团总裁王陵珊的秘书。
总包负责人用一次性水杯装了四杯水。
打开插着硬盘的笔记本电脑:“录像在这儿。只有这一份。”
文达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离开。
很快,正对着刘幸福的电脑屏幕里,冒雨而来的女人穿过大堂。
刘幸福开始双手支撑椅子边缘反反复复挪动屁股。
齐迎亚被他晃得眼晕:“你有痔疮吗?”
“有。”刘幸福如实回答。
“她叫崔璐。”文达忽然说。
刘幸福知道屏幕里的女人叫崔璐,他见过。
就是因为见过,才没有办法近距离观看崔璐死亡的过程。目视熟人走向死亡,不论场面是否血腥,都是酷刑。
“沙沙”的电流声中,崔璐的黑色高跟鞋“咔嗒、咔嗒”有节奏的敲击地面。
灰蒙蒙的城市,灰蒙蒙的雨,灰色翻飞的衣摆!崔璐轻盈如同拥有保护色的蝴蝶,精灵般穿过灰颜色高耸如巨兽的大楼框架。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层层向上攀爬,赴向必死的终点。
同一时刻,郁杭正穿着浴袍在蓟城最奢侈的商场里跟在王陵珊身后。
王陵珊扭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走得更快了些。
王陵珊不知道郁杭今天心里头是装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以至于全程脱线,言行举止主打一个出其不意放飞自我。
半个小时前郁杭豪掷巨万,从一位陌生太太手上截胡了一套价值过亿的蓝钻珠宝,送给她说配裙子。此举震惊到工作人员现场送了王陵珊一个免费停车的固定位置,并极其慎重的登记了王陵珊的个人信息。
此刻他正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边慢条斯理拜托她慢一点,一边单脚蹦着去追那只不幸被自己踢飞的酒店拖鞋。因为口袋里倒插着一瓶刚从爱马仕薅来的免费矿泉水,又因为矿泉水太沉,以至于浴袍领子朝向一边歪斜,他虽然也会停下来整理衣服,但衣服必定会在他重新动起来的时候色情的散开,露出来一半胸肌。
两个商场保安已经手持装备尾随他们很久了。大有随时举着盾牌冲过来将郁杭叉到墙上的可能。
“珊妹还有什么心事?”他还是追了上来。
大庭广众的,啧!
“今天我们不但解决了珊妹快要死的问题,还买了好看的衣服。可是珊妹看起来仍旧心事重重。”
王陵珊“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高跟鞋踩在平整的大理石砖上,发出漠然清脆的撞击声。
“珊妹在介怀什么,不妨直说?”
呵!直说什么?直说希望你正常点,不要像个变态?还是直接招呼保安把你叉出去?
“珊妹。”郁杭语重心长。
王陵珊停下脚步,略微用力地呼出一口气。笑脸待人好好说谎这套她一向熟悉,此刻她也眉目柔和:“杭老板。珊妹是我杜撰的。她是个有点贪财的女版刘幸福。我给了她一个人设,以及符合她人设的喜怒哀乐。目的是从您这儿赚点钱。这个事到今天就结束了。今天约您出来,就是给你珊妹一个结局。我打算跟您说我要出国,去读书去。这是从一开始就准备好的结局。虽然过程出了点意外,但不影响她这个人不在了。没有珊妹了。”
“在我看来,你一直都是你。”
王陵珊笑:“不一样。小王虽然贪财,但不会用其他女人的婚姻甚至幸福换自己活命。只有巧伪趋利的王总才可能跟您做这损人利己的买卖。要不然您也不会戳破我。”
郁杭闭嘴了。
“既然是这一桩关乎您的婚姻,我的生死,的重大交易。我希望接下来我们可以更真诚一点。”
窗户纸既然破了,就应该破得彻底。
“怎么真诚?我很真诚。”
王陵珊展开完美的笑容,目光里饱含人类特有的蛊惑:“ 您想要什么也不妨直说。您目标真的与齐迎亚没有关系吗?”
王陵珊在蓟城八年,没深交过任何官家,整个齐家她也只跟齐迎亚熟。
虽然她一直只说刘幸福和文达是她的底线。
但齐迎亚有事,她同样不可能坐视不理。没办法谈恋爱是一回事。知道谁对她好是另外一回事。人生在世,能得着一两个不计回报真心对待自己的人很幸运。她珍惜他。
齐迎亚跟崔璐其实算熟。
起初,是个陌生号码总在下午六点给齐迎亚发短信。
“她审美蛮好,不喜欢丑衣服。”
第一次收到信息,齐迎亚扫了一眼,猜到短信里的她是指王陵珊。便没有把那个号码拉进黑名单。
一次宴会,他与王陵珊都是与会者,宴会中他们浅浅的打过招呼,浅浅的碰过杯,她说以水代酒的时候,模样知性温柔。可是次日的短信却说:“酒精过敏是骗人的。她有高级技师调酒证,有一回我去她家,她正用红星二锅头改良轰炸机,味道相当蓟城。”
那时齐迎亚已经在对王陵珊展开追求,但不像现在这样疯狂。
那时比起喜欢,适合才是主要动机。他受够了被催婚的日子。刚好她貌美、聪慧、狠辣,又能恰到好处的隐忍,即使气极了也不歇斯底里。除了穿衣品味一言难尽,她的一切都符合齐家长辈接纳的标准。
崔璐的出现改变了所有理所应当的动机。
“飞机上她坐在玄窗边敷着面膜读加缪。齐总知道吗,她读加缪的样子比看合同的样子柔和多了。明天上午我们回来,要接她吗?”
接了,她没抗拒。
他直接把人送回家。问她是否周末吃饭,她欣然同意。回公司路过书店,他下车买了加缪全集,随意翻开一页看到:当我听某个人说话听烦了,想要摆脱他时,就装出欣然同意的样子。
“今天知道她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刚刚弟弟上门来借钱,闹得很难看。她问他‘你找我借钱用来起诉我?’的时候极其柔和,但我感觉她需要安慰。”
不,她不需要安慰,她需要专业的刀。
不久后,业内某金牌律师突然失业,把简历投进了王陵珊的公司。
“为什么不更勇敢一点跟她表白?”
其实表白了,但是被拒绝了。不论是出于自尊还是理智,他都不好再死缠烂打。
“有个事齐总肯定想不到,她每年都订《天文爱好者》。”
他让助理订了《天文爱好者》,翻开一看,后面中学生的竞赛题仿佛天书。
“她最近喜欢吃文华东方酒吧里的炸薯条。我已经跑了三趟了。下回齐总去买好吗?”
不好,他被拒绝了,最近不想联系她。
“今晚出事了。花华集团的董事长约她打牌。去了才知道有多人运动的意图。我们两个掀了桌子,出来的之后他们仍然打电话骚扰。老板这回真怒了。八点看微博。”
不久之后的傍晚,崔璐在齐迎亚的停车场门口拦了他的车。
那天她也是这样穿着单调的灰色西装。轻盈得像一只蝴蝶。
“花华集团的董事长面对记者痛哭下跪的样子真丑。”她拉开车门,没大没小坐上副驾驶的位子。
桃色丑闻从来算不上暴击。
王陵珊下场手撕对方骚扰只算虚晃一枪,台面下的金融挤兑才是她的杀招和报复。对方下跪痛哭与性骚扰无关,是为了恳求记者刀笔留情,也是为了恳求投资者不要撤资。这里面,他齐迎亚小小的推波助澜,只算锦上添花。眼下花华集团上市失败已经板上钉钉,等大家把市场份额一分,破产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儿。即使是为了利益,他同样会推波助澜。
“骚扰商业对手以及泄露公司高层隐私都是违法行为。”
一直以来,他卑劣的纵容了这种行为。但他想到此为止。
“她拒绝你不是因为讨厌你,是因为她讨厌地产商人,虽然她自己也是地产商人。”
崔璐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块德芙巧克力填进嘴里:“我觉得你不错。这事不违法,我又没告诉你她底裤什么颜色是吧。你喜欢我老板,我忠于我老板,我们都希望她快乐。我觉得你应该跟她表白心迹。不是干巴巴的光说我喜欢你。得聊点什么。诶,齐总你不会没谈过恋爱吧?”
齐迎亚直接把崔璐扔在路边。
崔璐有点聪明,但是只有一点。她看出来王陵珊的孤独和柔软。可惜却长了个恋爱脑以及一张不讨人喜欢的大嘴巴。最不能忍的是她居然在他车上吃甜食。
短信仍然在六点之后发来。
“迪奥的那支香水。同一支香水国内专柜和瑞士专柜不一样,她走了好几个地方,才被sa告知那个味道只有瑞士专柜有。”
他把一次商务会面约在了瑞士。回程的时候买了10瓶那个味道的香水,结果被海关怀疑是代购,交了罚款。
“她现在跑步的时候不听歌,追《神探夏洛克》。她的眼神告诉我,比起福尔摩斯她更偏爱华生。”
他抽空看了那部剧,比起福尔摩斯和华生,他更喜欢艾琳。跟她一样,都很迷人。
“我老板最近好像在为白鹿城船企的破产头疼。这不是地产商人应该考虑的问题。所以!齐总认识申城国资的人吗?”
他因公去申城的时候,顺道见过申城国资的人,不咸不淡地问过几句。得知大致已经没有什么问题,没插手。
“我老板最近爱上了吃。她说干烧冬笋关键是配菜雪里蕻要用当年腌制的。我猜今年之前她连雪里蕻是什么都没见过。这两天她还到处找刀鱼馄饨吃。齐总再不努力,小心她哪天爱上厨子。”
没有再努力,但他默默找了两个国宾馆曾经的小师傅去王陵珊公司面试饭堂厨师。
“她刚刚表扬你了,新地的事,她说齐总手段高明。她没生气。对了,她桌上有一套明信片。摆了两天了,看品质不像是商品。不表白也来刷一下存在感吧,不然……啧啧啧。”
他去了。建议王陵珊换个秘书,他说这个嘴碎。王陵珊没搭理他。
“我问了老板明信片的事。老板说这些照片是从2004年到2012年每次象限仪流星雨划过夜空的时刻。拍摄地点是升州紫金山。齐总应该知道吧,她母校是升州的南大,她当时学的专业是天文。”
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齐迎亚把《天文爱好者》杂志翻出来,独自用餐的时候开始研究上面的中学习题。
“老板今天问了我很奇怪的问题。她是这么说的:你有没有怀疑过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我是说就像楚门一样,渐渐发现了一些端倪。这些端倪给了你……呃,它们会让你开始怀疑你曾经坚信不疑的世界。齐总,你呢,你怀疑过吗?”
没有。
他对自己,对家族,对世界的认知都很清晰。
大众认定了他脾气不好,其实他只是压力过大。医生说照这么压下去用不了十年,他就得患上便秘或者口臭。他找不到开解的办法,只能遵从医嘱开始忌口早睡并倒掉咖啡改用开水泡枸杞。
有一阵子,他觉得人生无趣。生出了跟齐染同归于尽的危险想法。
其实他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对齐染有瑜亮情节。他是单纯讨厌齐染,或者说很憎恶,甚至仇恨。这种情感无关家族,更无关那该死的祖孙辈分,纯属个人恩怨。
说回他自己,豪门、独子、家庭和睦,仿佛这世界赐予了他最一流的眷顾。可高楼像是笋子,到处都能拔地而起。
历史告诉他,如此疯狂一定会累积天量风险。他着急,却想不到解决的办法。他几乎读遍了全世界关于危机的书,遍寻不同国家实打实的应对和改革方法。那感觉就像置身于准备在崩塌的殿堂,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找到离开的办法。
当南方同业的老板每个星期约世界冠军陪打一场三十万的台球,他无法抑制对自己所处的行业感觉到绝望。
他乐意赚钱也乐意消费,但钱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用途是用以达成某种目的。商业巨鳄每一次调动自己及他者的资金,都可以做成很大的事。他想做一些有益的事,但他又觉得自己做不到。
也许人家比他通透,挥霍才能挥霍几个钱。与必然的周期和未来对抗才是蚍蜉撼树。
他没有梦想。
责任太多了。不可以让公司倒在他手上,要娶一个带得出去的女人,不可以做极限运动,要学习管理和经济,不可以完全信任兄弟朋友,要储备好过冬的柴薪,不可以让被人发现他的打算。
他甚至不期待未来。
“她把《天文爱好者》和明信片全扔了。”
他去了升州,爬紫金山。
表白被拒之后,他很久没有找过王陵珊,更没有去查王陵珊的过往。他不想招人烦,也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
但他去了升州。
紫金山成了他忙里偷闲的地方。
这里距离恰到好处,可以远离蓟城,又随时能回得去。
他对崔璐的短信开始有奇怪的期待。
去得次数太多,他不可避免认识了几个天文台的职员。那些人不关心商业,不知道齐迎亚是谁。脸熟之后,偶尔也能聊几句。
他成了很好的倾听者。
听他们说星空,说相亲对象的彩礼要求,说航天,说晋升名额,说理想,说不作为的副主任。只听着。紫金山的绿树葱葱、星空天穹仿佛都跟蓟城和父亲隔了好几个光年。
齐迎亚不能共情他们的快乐和烦恼,也没有说自己失眠的原因。
有一天,他们说起读书的时候。
说那时多么快乐。
一个人说他是他们市的数学高考状元,另一个说真巧他也是,又一个说谁当年还不是个状元。插科打诨,头皮屑和烟灰飞得到处都是,然后有人说起一个牛逼学姐。
说当年难到翻天的天文物理学,一学期她一节课都没去上,教授一气之下平时分给她打了个鸭蛋,可是人家没挂科。因为期末考试人家考了满分,平时成绩占40%,牛逼学姐以平平无奇的60分综合成绩擦线过了。打那以后,平时分就占41%了。
接下来的日子,牛逼学姐爆发出惊人的才能和天分。学校给了她保研的机会,甚至有老教授铁了心要自掏腰包送她去考伯克利。大家都认为她有刻苦之外真正的天赋。
可不知道她为什么没读研,还在毕业后拉黑了所有同学老师。
她就像坠落黑洞的恒星,在离开前爆发出动魄惊心的光芒,然后消失无踪,留下一个尘埃闪烁的传说。
“也许她去赚钱了。”齐迎亚说。
有人狠狠抽了一口红南京:“不能跟钱学森谈钱。也不能跟我们谈。虽然我们什么都不是。”
他们坚信她有难言之隐。
她确实放弃了星空。
齐迎亚匿名给天文台捐了一笔款。
吵闹又没有边界感的崔璐给了他一颗火种。火种点燃了金钱不眠的蓟城夜色和美艳女郎,露出后面的星野山峦。医生说他不需要再喝中药,他有了不休的动力,渴望有朝一日可以跟个一直拒绝他的女人说:“要不你把世俗的恨都留在蓟城吧。你走,去追逐你真正渴望的生活!”
他的酒窖里混进了奇怪的东西,两瓶红星二锅头摆在亨利四世旁边。他的书房也混进了奇怪的东西,硕大的天文望远镜跟装修风格割裂。
崔璐抬头看了一眼监控。
目光错过时空交汇在一处,薄薄的一块屏幕隔绝了生死。
齐迎亚眉头微颤,几乎遮掩不住心痛。他打从心底里比刘幸福,比文达更希望崔璐活着。
“珊妹放心。小齐总天真赤诚。道不同不互相打扰。”郁杭诚恳说。
王陵珊勾勾嘴角。
一声轻笑。有那么一瞬间,蓟城的繁楼豪车,人声鼎沸都隐没在了漫天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