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伏以被窗外晃人的日光给刺的睁开了眼睛。
昨晚睡时忘了拉上帘子,清晨窈冥的太阳正好在凌伏以身上浅浅的铺上一层暖黄。
凌伏以伸直了腰,觉得这一晚睡得极好。
他踩着鞋,几乎是本能的还未打开房门就在一边叫道:“大人,大人——”
他敲了沈梅的房门,里面无人应答,稍一用力推门,凌伏以朝床上看去,被褥折的齐整,猜测到他应该是出去了。
凌伏以无厘头的在室内踱了几步,然后正准备出去看看。谁料,刚一推开院子的门,就和沈梅对上了眼。
沈梅看着凌伏以半睁的眼睛,以及头上翘起的两根毛,柔和的笑了笑。
他伸手在凌伏以的头上粗糙的顺了一下,想把那两根活泼的头发给压下去,谁曾想这头发还真跟凌伏以似的有些不羁,就是不愿意下去。
沈梅轻轻叹出一口气,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揽着明显还未睡醒的凌伏以朝里走。
沈梅将从簋街买来的吃食分装到盘子里,凌伏以洗漱好正皱着小脸打着哈欠对着铜镜梳头。
凌伏以小小的手捏着一个梳子,正面对着铜镜一下一下的从上到下梳。
沈梅走到凌伏以的身后,坐在一个较高的杌子上,接过凌伏以手中的梳子。
“阿以,我来给你梳吧,”沈梅垂眸,看着凌伏以毛茸茸的脑袋说,“如今你是个幼童身,我给你梳个髻。”
“好呀,”凌伏以笑,反正不管怎么样,沈梅梳的肯定是很好看的。
沈梅给他松松的扎了个髻,在半披着的发上给他编了一个长生辫。等到凌伏以将自己的抹额束好,站在铜镜面前细细的打量自己时。沈梅却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思索了片刻,沈梅起身回到自己的房内,从自己平时几乎都不会翻动的妆奁中拿出了一个长命锁。
金黄色的一个小锁,下面坠着三个小铃铛,轻磕就叮当脆响。
“这是小孩子戴的,”凌伏以看沈梅手中拿着的东西,有些疑惑的说,“我虽然现在小,但是不久以后就会恢复大人的样子了。”
“没关系,现在是孩子就行,”沈梅将凌伏以脖颈间的发撩到一边,纤长食指在凌伏以脖间游走,附身为他系好。
脖颈间微凉的触感,似有若无的,仿佛一下下划在凌伏以的心上,挠的他心上和脖子上都有些痒。
沈梅半蹲在凌伏以的面前,把凌伏以的脸转过来,细细的打量了一阵。
半晌,沈梅轻轻捏了捏凌伏以的面颊,似是还觉得不够,他把凌伏以抱到怀里。
怀中的小人好像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温热的,他轻轻的用自己的唇贴上凌伏以的额头,隔着抹额亲吻他。
“阿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的。”
凌伏以在沈梅看不见的地方快速的眨着眼睛,他的下巴抵在沈梅的肩膀上,虽然单薄却不羸弱。
他学着沈梅的样子,从上及下的用手给沈梅顺发,沈梅的的发很长,半披在身后,柔顺且乌亮。
一直顺到沈梅的背脊,他抱着轻轻拍了拍说:“沈梅,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
沈梅看着凌伏以赤诚的眼睛,那片清明中不含世间的半点污秽,容纳了世上最热忱的情感。
两人不约而同的齐声说好。
早饭过后,沈梅照例在他的案几前面看书,凌伏以有些闲不住,现下成了个孩子就更是没法安静的久坐。
随着凌伏以不停动作,他身上的长命锁一直发出叮当的声音。
沈梅有些无奈的抚了抚额,视线却怎么也不能再集中到书上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不停翻滚的凌伏以。
凌伏以有些无赖的躺在沈梅的脚边,两只眼睛咕噜噜的看他,眸中的意味昭然若揭。
“你乖一点,”沈梅握着书卷的手紧了几分,说“待我看完这几页,我们出去。”
闻言,凌伏以终于是不在闹腾了,乖巧的枕着沈梅的腿,拿了一本画册来随意翻看。
日光被窗外的树木遮去大半,在晃动的叶子间投下一点星碎的光,时不时的随着风散漫的移动几寸。
凌伏以表面是在看画册,在手和书的间隙间正好能看见沈梅棱角分明的下颌,有些瘦削,以及他小而挺的鼻尖。他的视线继续上移,还能看见沈梅半敛的眸,下面是睫毛荫下的阴影,眨眼的时候眼睫能轻扫他的下至。
最初凌伏以还用书搁那掩耳盗铃,后来索性就直接不装了,书早就被他扔到了一边,全神贯注的盯着沈梅的脸。
没办法,他就是觉得沈梅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沈梅真的很像装作不知道,但是凌伏以的眼神实在是太张扬了,如果他现在低头跟凌伏以对视,这个小孩估计会大大咧咧的笑一下,然后继续盯着他。
凌伏以不会把沈梅看他的任何眼神当做警示的,因为沈梅会无底线的纵容他。
沈梅硬着头皮把那几页书看完,把书理好放到案上。这才低头对上凌伏以那写满期待的眸子。
“我看完了,”沈梅摸摸凌伏以的额头说,“我们一起出去吧。”
“好欸!”凌伏以一个鲤鱼打挺的直起身,直接去打开了房门,倚在门框边朝沈梅伸出手,“走啊,沈梅!”
沈梅神色晃了晃,好像以前在隔界山的时候,凌伏以每次来沈梅家里,都是这样在门口叫他。
他起身,伸出手牵住凌伏以的手。
出去以后,两个人漫无目的的在窈冥逛着,其实凌伏以也只是想跟沈梅在一起出来走走,自己也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他在没遇见沈梅的时候,每日都在窈冥飘荡,随便去哪个地方他都不在意。
现在他遇见了沈梅,觉得不管去哪里只要跟沈梅一起,他都不会在意。
沈梅也没开口问凌伏以他想去哪里,他们虽然不说话,但彼此好像都知道对方的心意。
他们手牵着手来到集市,买了几样吃食,然后往人声鼎沸处走。
簋街的中心最近好像来了一个富商,死的时候自己陪葬了不少的银子。他在此处置办了一处茶楼,一楼中间聘了个说书先生,戴着个圆框眼镜,蓄着小八字胡,头顶茶壶帽,长长的辫子坠在身后,手执一卷泛黄的竹简正娓娓道来的说着一对才子佳人的故事。
这故事听着新鲜,听书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直漫到了大门口。
凌伏以这天生就喜欢凑热闹的主儿,看着那人头攒动的的茶楼,在一边急的直拽沈梅的衣角。
沈梅笑着摇了摇头,牵着他迈进了茶楼的大门。
茶楼偌大的匾额上用毛笔遒劲的写着“歇聊斋”几个大字,沈梅和凌伏以刚一进门,门口的小厮搭着毛巾就迎了上来。
沈梅指指二楼,这小厮会意,就领着两个人朝二楼的雅间处走。
说书人清亮的声音响彻整个茶楼,迂回曲折的故事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那聚集。
凌伏以和沈梅寻了个靠窗的好位置,沈梅斟了两杯茶,顺着一推,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茗来到凌伏以的面前。
“话说在那书生对戏楼里的姑娘一见钟情,将那戏楼里的姑娘给赎出以后,在书生询问家世之时,那姑娘才表明她尚在襁褓中便与邻家的公子定下了娃娃亲,谁料后来那小公子的父亲因为外戚犯了事,为了避风头,便举家搬离。不久那姑娘生养的地方闹了饥荒,一家人都在逃难的路上活活饿死,独留了她一人。这姑娘为了活命就到了戏楼,日日给人唱曲……”
凌伏以此刻听戏听的入神,端起沈梅斟的热茶就要进嘴,沈梅忙放下茶壶攥住凌伏以的手臂,谁料还是晚了半步,几滴热茶入口,凌伏以烫的直吐舌头。
泪眼汪汪的看向沈梅,沈梅伸出两指在他舌上轻点。一阵清凉,还混着沈梅手上独有的寒香,传到了凌伏以的鼻息。
凌伏以端起茶,像沈梅一样轻呷,然后聚精会神的听后面的故事。
“姑娘被书生赎出以后,就坦白的跟他讲,我幼时既已定下婚事,也早就告诉你我并不属意你,我知你心意,却不能与你相敬如宾的过一生。书生一听,当即摆手,跟这姑娘说,我将你赎出是我中意你,但是若你不中意我,我自不会勉强,你家里现已没有亲人,不如把我当做亲人。”
“姑娘一听,不知为何却掩面而泣,书生忙问她怎么了,姑娘回他说,你如今将我赎了出来,日后莫不是要把我圈在你的屋舍里,我除了一身的皮囊与身段,也就只能用这嗓子供人取乐来果腹了,若是日后我年老色衰,你再随意弃我,我好不凄惨啊!”
“书生听了忙允诺她说,你不要害怕,我虽然也没有亲人,但是他们离去后留给我不少的良田和屋舍,我愿意请人作证将这些良田和屋舍分给你,就算日后变生肘腋,你也可以自若。”
“这姑娘听了,抽抽噎噎的止住了啜泣,但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竟然又泪流满面,这书生真是慌了又问她怎么了,姑娘说我已有婚配,虽不知他如今在哪,但是我应当为他守节啊!书生说无碍,你我不行夫妻之实,只是让我照顾你,我们相依相守。”
“姑娘点头了,两人在一起了。书生从未碰过姑娘,他去考取了功名,在朝中有了份差事,两人也算是相敬如宾,但是却一直都未能完婚。周围的邻里闲时总是议论说这书生养了只金丝雀,那么久了半点名分也不给。书生想给姑娘名分,姑娘却说要一直给丈夫守节。因为两人从未同房,姑娘也不知书生脖子上挂着的玉佩就是两个人的父母交给对方的信物。后来在姑娘死后,书生亲自为其更衣沐浴时竟发现这姑娘的脖颈挂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玉佩,想起姑娘先时对他说的信物,这才觉悟其实自己就是这姑娘说的要守节的丈夫。”
这说书先生顿了顿,最后总结道:“蹉跎半生,最终还是错过。”
一语落毕,四面鸦雀无声,半晌听见一人的叹息,周围的人才像回过了魂一样,也纷纷跟着叹了口气,就连坐在二楼看台上的凌伏以也跟着叹了口气。
凌伏以觉得好遗憾,明明就差一点的,他们本来可以幸福的过一生的,如果书生不是那么尊重姑娘,如果姑娘能不是那么执拗……
但那样,他们就不是他们了。
凌伏以想起自己以前看的一首诗,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沈梅听完也是若有所思,一抬眼就看见凌伏以正抿着嘴,蹙着眉共情的难过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