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一片枯萎的叶子脱离枝头,缓缓落到地上的水洼里,因它而起的点点水波细纹,很快消散,小小的水洼里重新盛了一个小小的月亮。
这安详静谧的景象并没有维持多久,粉红裙裾移过,一只鞋子正中水洼,鞋的主人大概没看路,那一脚极是用力,连底下的污泥都被激起,飞出朵朵泥花。
纪棠闻声,幸免于难的另一只脚跨过水洼,她停了步子,将裙子提起一截,月光透过竹枝,好不清亮,照得鞋边淤泥越发污秽,便是白袜上,也溅了不少泥,星星点点的一片。
在她停留不前的空挡,乔芸芸终于赶了上来,一手拉住她的胳膊,走到她身边,目光顺势也偏向她的裙子,但见鞋上缀着的流苏珠宝,俱是污泥点点,脏不可言,鞋面上绣着机灵活泼的凤尾锦鲤,此刻满身乱泥,成了水沟里的泥鳅。
乔芸芸不见惋惜,却是一声笑,道:“全毁了才好!”
松开手指,纪棠抬头,朝她冷眼一瞧,语气森然:“你当然是不稀罕!”
乔芸芸来,本是想哄着她,此时见她板着面孔,言语带刺,眼睛的怒气不是冲着徽息神女,倒是朝她而来,心中攒了许久的气一下子按耐不住,原本柔婉相劝的言辞,全换了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这要人命的东西,凭什么要我稀罕!她的话你非听不可,是吗?明知前面是火坑,她把你往里面推,你装瞎子当看不见便算了,居然还要自己往里头跳?”
她说得激昂,纪棠只淡淡道:“为什么不呢?”话到此处,洒然一笑,盯着乔芸芸的眼睛,“这条命本就是她给我的,她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乔芸芸瞳仁一缩,皱起眉来,抓着纪棠的手不觉加了气力,生怕她跑了似的,声音更为激烈:“人傻要有个程度,你不会真以为她送你鞋,要你和明梧在一起,是为了你好吧?你们在一起了,以后呢?以后怎么办?”
纪棠默然片刻,笑容逐渐散去,她的面色愈发平静,乔芸芸心里却升初一种恐惧,指尖微微颤抖了下,恨不能捂住她的嘴,然而她没有,于是纪棠平淡的话,一字一字闯进她的耳朵,刺进她心里:
“以后最多不过是死,几百年前我就该死了。”
这一番话,像是一个无解的咒语,在乔芸芸脑海里不停回荡,她的眼神失了光泽,黯淡下来,许久许久,忽燃起滔天火气,整张脸,整个人,似乎都烧了起来,大力将纪棠的手甩开,冷冷笑道:“你想死,死去好了!明梧可没对不起你,你拖累不相干的人,算什么?又凭什么?就凭这些人是真心喜欢你吗?”
瑟瑟摇曳的枝叶,幽幽鸣叫的虫雀,都似乎让这尖锐的话语吓住,忘记了响动,这安静的夜晚,一时只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声,是从乔芸芸起伏的胸膛里发出的。
她的额角、鼻尖、脸颊,以至于耳朵轮廓,依次全都红了,像是抹了轻薄的胭脂。
纪棠不觉愣住,她认识的乔芸芸,从来都是笑嘻嘻的洒脱模样,便真生气恼了,也还是含笑讥讽回去,失态至此,从来没有过。
失神中,她下意识想要安抚她,两只手将要相触的一瞬,乔芸芸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凛冽,凝视着纪棠,半晌,嘲讽一笑,像是看透了她,又像看透了自己,蓦地扭身走了。
望着她黄色衣裙与夜色合为一体,纪棠才慢慢放下抬着的手。
天上明月,无论圆缺,隔多久望去,都是一般样子。
竹林月下,一人向东,一人朝西,谁也没有再回过头,一如多年前那个夜晚,不同的是,这次先走的是乔芸芸,那次先离开的是纪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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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缭绕,宛如置身于药老的炼丹房。炼丹房里草药清苦,陈列着的都瓶罐丹药,这里却满是浓郁花香,楼阁台榭隐匿其中。
大门旁的石头雕像下,斜依着一个素衣小仙娥。
纪棠走上前去,弯下腰,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她方方脸蛋上垂下的白肉。
这小仙娥梦得正香,放在胸前的手,抬起要打,纪棠一把抓住她挥来的手腕,不料力气下重,惊醒了她。那小仙娥嘟嘟囔囔,缓缓张开眼睛,八成是没睡够的缘故,眼中还带着不少红血丝。一瞧清来人面容,霎时清醒不少,忙从地上站了起来,欠身行礼道:“见过仙君!”
“杉娴,你昨晚是不是又喝酒了?”
杉娴没有回话。脸蛋红红的,不知是宿醉酒气未散,还是让人戳穿而不好意思。
纪棠道:“你家主上可在里面?”
杉娴揉了眼睛道:“在的,仙君想见她,进去了,就有人带着去。”
纪棠摆手道:“先不急,你且先告诉我,那位在不在?”
她没有明说,杉娴却明白问的是凉迟,摇头道:“前几日,他收到封信,听说是家里有点事,回家去了。”
纪棠凑近一步,小声问道:“你家主上怎么不跟着一起去?”
“小别胜新婚,你连这个都忘记了?”
身后传来浓烈香气,纪棠转身看去,来人怀里抱了一大捧银朱色花朵,半张脸蛋藏在红花绿叶之下,只露出一双圆溜溜、黑熠熠的眼睛,与看门的仙娥一样,也是一身简素衣装。
瑶欢把花朵给了杉娴,垂眸拍打起衣上残枝,嘴里不忘道:“老规矩,用清水洗净,摘下花苞,找一处日头大的地方,晒个三四天再说。”
杉娴应了一声,抱花离去。
耳下红珠坠子摇动,纪棠眼睛停了一会儿,又被她胸前的璎珞项圈吸引。只见上面结了三股碎珠流苏,中间以各色花朵隔开,边上几朵,还缀着金银蝴蝶,翅膀或展或束,无不栩栩如生,然而最美丽的当数最中那颗硕大的红色宝石,圆润饱满,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色,一点裂纹。
瑶欢却没注意到到纪棠滞留的目光,携了她的手,一同步入院内。
来到一处小路分叉,纪棠往右走去,瑶欢却拉住她,指了指边上一条道,“不去正殿,今日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七拐八绕,走过一处假山,路过两处凉亭,花草渐疏,眼前的景物越发陌生荒凉,最后停在了一个处极僻静的屋舍边上。地面积灰不少,人走过去,留下的脚印十分清晰,显然许久无人打扫。
飞扬的细尘让纪棠打了个喷嚏,她忍不住抱怨道:“凉迟不在,你干什么这样谨慎?拉我到这里受罪。”
瑶欢微微一笑,没有做声,闭起双目,以手为扇,在空中扇动几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学着她的样子,在蛇蕊雾草花芬芳的气味中,纪棠竟然嗅到一丝酒香。
瑶欢走到一旁的枯井,将挂着的麻绳收了好几圈,系在里面的竹篮便被拉了上来。
纪棠兴味盎然跟了过去,一把揭开蒙在竹篮上的宝蓝色布盖,登时一股浓烈酒香袭来,原来里面放着五六个酒坛子,好几个的上面还粘着干泥块,一看就知是不久前才从地里挖出来的。
瑶欢取了两个瓶身最干净的,给了纪棠后,又将一切复原。
纪棠看着怀里两个瓶疙瘩,笑道:“凉迟在,你不敢喝酒了。”
瑶欢拿回一坛酒,和纪棠往桑树边走去,一面撕开酒封,一面说道:“他在桐林台时,我嘴巴再馋,都不敢喝一口。也是他这几日不在,我才能找个地方,小酌几杯。”
角落的碎瓷片,在炙阳下,闪着白光,成璀璨耀眼之势,数目之多,实在不是小酌可以成就的,纪棠眼风扫过去,对瑶欢的话不置可否。
瑶欢大口喝了酒,朗声道:“自从他来,我可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报明叫晓的公鸡,都没我这么准时呢。别说像往日彻夜不眠,如今稍稍起晚一些,都不能够,可苦死人了。”嘴里叫苦不已,脸上的笑却怎么也藏不住。
桑树叶茂,将日头遮去大半,树影下的桌椅,还透出丝丝凉气。
瑶欢见纪棠把酒放在了桌子上,腾出手里,便要替她打开。
“去年的酿的梅子酒,现在正是喝的时候,我之前开了一瓶,甘甜爽冽,比以往的都好,你一定要尝尝。”
“我不是来喝酒的,而是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纪棠微笑着,按住她的手。
瑶欢又劝了几次,见纪棠执意不肯,才算作罢,看了她的脸色,猜测道:“可是被那只狐狸缠得厌烦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明日就替你修理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赖在平南院大门口不走。”
纪棠笑道:“好啊,你去吧,最好把事情闹得大一点,我倒十分想瞧瞧,凉迟知道你替我出头,脸色会有多难看。”
瑶欢闻言,手一晃,托着的酒坛险些摔了,方才的十分豪气减得只余下半分,“我不自己出面,也可你替你找个打手,你看如何……”
纪棠道:“找一两个这样的人,我自己便不会吗?还用来这里?”
瑶欢低了头,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纪棠看了眼天,不再逗她,神色认真了些,“离惑看在我那里谋不了出路,不久前自己走了。我来,是问你借一样东西。”
听说是这样简单的事情,瑶欢喜色重现,热切道:“为了我的事,你祭出不少名声,莫要说是借了,便是送给你也无妨。”
纪棠笑,“这件宝贝,你可舍不得送人。”说着,手指住了瑶欢脖子上的五彩璎珞。
瑶欢红着脸笑了笑,坦诚道:“这东西的确不能送人。”边说,边低了头,指尖一勾,轻松取了下脖间之物品,递给了纪棠。
“这只能起个屏障作用,你有七星铃,便是有人欺负,不用靠它护着,直接打得他们跪地求饶就是了。何必要它?莫不是……”她笑得神秘,压低声音道:“莫不是,你又看上哪位小郎君,想要借此增添容色?”
纪棠也神神秘秘笑了一笑,示意她来。
瑶欢扫了四周,别说人影,便是连飞禽走兽也不见一个。但看纪棠神色谨慎非常,以为其中必有不可告诉人之处,忙起身来到她坐的位置,歪头,把耳朵贴向她唇边。
纪棠一手挡嘴,声音很低,一字一顿道:“秘、密。”
瑶欢直起腰,一拳砸纪棠肩头。
纪棠仰面一笑,抚上那颗红宝石,顿时红光大作,灵气流窜指间,确认完正是要找的后,谢过瑶欢,将璎珞项圈收到锦袋中,便起身和她告辞。
凉迟去了快十天,算着时日也要回来了,瑶欢也不久留她,拉拉她的手,将她送到院子外。
门旁石雕侧,不知何时,横停着一辆马上,帘布上的纹样,正是纪棠当作金花,实际却是孔雀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