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焉却对此置之一笑:“不管怎么说,这一次能够见到,就已经太好了。之后如果你有需要的话,”他顿了顿,“可以到这个地方来找我。”
谢昭回闻言一怔,然而下一秒,对方却如同骤然消失一般,不见了踪影。
静默当中,只剩下他自己一人,还有一道忽起忽落的火光,在案旁静静地燃烧着。
许是因为顾念着他的夜盲症状,沈焉在离开之前,最后还为他燃起了一道火符,以便谢昭回能在卫墟人抵达前看清楚周围的情况。
谢昭回垂眸不语,又忽然抬起手,意识到对方在离开前,还在自己手里特地留下了一些东西。
打开手掌,却发现是一张白底黑字的名片,还有几张黄色的纸符,根据色泽判断,应该是备用的火符。
谢昭回沉默片刻,不再理会对方最后留下的只言片语,几步向前,目光再度落在挂屏的血色掌纹上。
原先的痕迹已经被自己的、更为新鲜完整的掌纹给掩盖,但是,仍然不够。
他拧紧眉,索性再度以手沾血,将那道掌印给拉长,制造出一整条长长的血印,又在周围用衣袖添上了几道散落的血迹。
乍看起来,尽管仍有几分古怪,但起码不会像原先那样,一眼就能分辨出是来自于一个人的掌印了。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道掌纹,应该是……
想到这儿,他的太阳穴忽然猛地一跳。
谢昭回伸手按住额角。
一种近乎偏头痛的感受猛然塞入他的大脑,光怪陆离的景象夺取了他的视线,剧烈的头痛让他一时几乎无法思考。
头痛的间隙里,他意识到,有什么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在最后的时刻,他只来得及尽力远离沾血的挂屏,来到一座最近的红木椅前坐下。
他合上双目,把前额隔着衣袖的锦缎,枕在支起的掌心上,以便自己能够抵御过这一次的头痛,和那些从四面八方涌上心头的记忆和画面——
下一秒,屏风隔开的长廊上,赫然传来金石相击的尖锐声响!
*
屏风之外,长廊之上,沈焉长身伫立,目光冷冽,冷冷盯向眼前的来敌。
此时此刻,他手中除去原先那把布满瘢痕的漆黑长刀,右手中却还另握了把刃口雪亮的唐刀,刀刃上沾满鲜红的血迹。
他的衣衫同样被鲜血染得赤红,月光从身后的拱窗洒落进来,将他的面容笼在阴影当中,乍一看起来,却如月下鬼神一般让人心惊。
在他面前,三人中已有两人身负重伤,形容狼狈,却仍一步不让地挡在楼梯口前,然而这并不是足以让他心生忌惮的理由。
他本不该在这里被拦下来!
片刻之前,他刚从房间中离开之际,正见三名护卫自楼梯而上,进到长廊当中,离当时的沈焉不过数步距离之遥。
彼时他已张开了时停的领域,如幽灵般百无所忌,正要无声无息从三人之间穿行而过。
在这样的时刻,这几人本该如蜡像般一动不动、毫无知觉,然而这一回,原本如同铁律般的法则,竟然出现了差错!
同三人擦肩而过的刹那,身旁几具凝固的躯壳一瞬间竟有如木偶回魂,僵停的身体倏然恢复了动作。
即便是沈焉,也在这始料未及的意外状况下慢了半拍。
三名卫墟人迅速结成阵型,竟丝毫没有显出犹疑之态,顷刻便向他急急攻来!
这默契的出击犹如狂风骤雨,几乎叫人避无可避,沈焉便也干脆不避,右手鬼魅般伸出,扭过一人肩膀,直将其当成了盾牌,挡住第二人的攻击,他动作快如闪电,这一动作既罢,又反手架住第三人的刀刃。
刀鞘与刀刃猛烈相撞,发出铮铮的金石之声。
他击中的是极靠近敌手刀尖之处,手上力量借由杠杆般的刀身传到对方掌心,来人被震得虎口发麻,手中唐刀陡然脱手,却在半空中被沈焉截获在手。
握住对方刀柄,沈焉动作却没有丝毫凝滞,借着去势便挥刀而出,以截断另两人的攻势。
他尝试在此刻再度展开时停急退,眼前三人刹时凝固在半途当中,然而未曾料到,眼前的停滞景象仅仅只维持了一瞬之短——
来人不退反进,他手上动作来不及收回,唐刀在半空划出个锋锐的弧线,却是凭着惯性,急急杀向来人的左肩!
掌心传来刃口嵌入血肉骨骼中熟悉的钝重触感,鲜血顷刻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半边衬衫。
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短如眨眼的交锋中,胜负即刻分出,他心中却陡然一栗,不单是因为受阻的时停,还因为手中传来的熟悉感觉。
沈焉眉头锁紧,面色阴沉。
他能感到手上青筋在突突跳动,五指机械性地张开复又合拢,像是要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开始杀戮。
方才的手感令他感到熟悉而亲切,几乎要唤醒某种沉睡已久、鲜血淋漓的记忆。
他用的是杀人的刀。
或者说,是面对虚物之际,生死存亡的刀。
这七年当中,每一场战斗只存在两种结局:你死或者我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能。
他战斗时依靠的是某种先于意识的本能,不会去想,也无暇去想,哪怕一瞬间的分神,都可能被虚物占据先机——这样的战斗强度,哪怕寻常五墟人也难以企及。
将这样的刀用在人身上,结果会是如何显而易见。
正因如此,他才将那漆黑长刀的鞘口在刀镡处封严实了,只把钝重的鞘身留作武器用。
然而此刻,却因时停受到压制,原本沉眠已久的记忆陡然上浮,令他回想起七年前满是血腥的那一天。
他心里如明镜般清楚,倘若这番对峙再持续下去,战斗的结果就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了。
沈焉面色愈发沉冷,然而就在这时,耳畔却有呼啸之声袭来,几乎快到令他都反应不及的地步!
他瞳孔骤缩,瞬息之间展开时停,待那啸声停歇,已瞬身离开原地,却未能退出太远。
在房外驻步,他的视线顷刻向着身侧扫去,入目之物却让他心头感到一阵诧异,而紧随其后,则是放松似的了然。
那居然是一柄长剑,剑身如冰般剔透,又隐隐泛着些如玉似的青光。
此剑锋利如同干将莫邪再世,没入木门足有一尺之深,足以称上一句削金如泥,却不见丝毫弯折迹象。
见到此剑时,沈焉却像是看到了什么熟悉之物,眼中森冷之色刹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瞬息即逝的笑意。
然而这笑旋即也被他抹去了,他的眉目舒展,手腕放松,持刀站在雕花实木门旁,复又回到先前游刃有余、坦然自若的情态。
楼梯下方有缓而笃定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沈焉转目望向来人,果不其然,瞧见了一张意料当中的脸。
“让开。”
剑的主人朝那三名卫墟人冷冷说道。
他的声音和话语同剑一般锋芒毕露,足有削金断玉之能,又带着与之相匹的傲慢。
“你们不是他的对手。”那个人说。
沈焉本只是在旁看着,听到这话时,却是不由得当场笑出了声来。
他不由得心想,这句话太搞笑了,回头一定要记录下来,分享给其他人听一番。
不过此刻,迎着来人不悦的目光,沈焉便也顺势接过话,顺着表演了起来。
他随手将唐刀扔到脚下,又拔出门中长剑抛给对方,掂了掂左手当中的黑刀,朗然一笑道:“那就得请周家主指教一番了。”
*
片刻。一墙之隔。
火光因屏风间隙窜进的风跳动不停。
金石叩击之声响彻整个长廊,间或掺杂激烈的人声,谢昭回却恍若未闻一般,双目紧紧阖拢,额角渗出一层虚汗,整个人犹如沉浸在一个极痛苦的梦境中。
这样近的距离下,要想听清外面发生了什么是很容易的。
但他脑中尽是浑噩,无数见过未见过的画面狂暴地搅合成一团,俘获了他的五感,以至再无暇顾及别的一切。
直到一切重又恢复寂静,他终于睁开双眼,缓慢地站起身,手中纸片因为攥得过紧,在他掌心留下鲜红的印痕。
他却仿佛丝毫不觉疼痛一般,深呼吸一口气,竭力使眼中晃出虚影的景象平静下来。
火符的最后一丝光亮中,他整理好了仪容,面色镇静沉着,眼中也恢复了原先的清明一片。
他以磐石般无可动摇的姿态从屏风后走出,面对周围人或怀疑或探寻的目光和问询,只冷淡地略微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他在等待。
这些人都不是他需要耗费心思去解释和周旋的对象。
长廊中已有人打开了灯,壁灯偏黄的光称不上明亮,但足以让人看清廊中发生的一切。
廊道内侧的红木花架被打翻在地,花瓶碎裂,陶瓷的碎片连同瓶中的切花一同散落在遍地血污中,地板上的血迹已然被踩得凌乱,有两人靠在墙边,伤口狰狞但不危及生命,正被人做着简单的包扎。
谢昭回并不言语,只缓步向前,目光在四周逡巡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一样。
然而走到楼梯近前时,他的脚步却是倏然一顿:遍地狼藉当中,却有一物攫取了他的视线。
谢昭回将脚步放得更缓,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尖掠过一侧发间的玉石耳坠。
下一秒,他却是直接站定了,半蹲下身,将那东西拾在空闲的右手中。
整个过程中,周围人都仿佛视若无睹一般,竟无一人留意到他眼下的动作。
谢昭回摊开掌心,这东西色泽黯淡,上有绿锈,借着光打量,不过只是一枚古铜钱罢了。
将这枚铜钱捏在手中,他起身站定时,却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前响起。
“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声音问。语气冷而锐利,犹如冰雪制成的刀剑。
谢昭回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目光触及眼前这张冷漠却美丽的面孔,又很快收了回去。
他捏紧手中铜钱,视线平静地落在一旁的伤者身上,摇了摇头道:“我也还不清楚。”
话落的一瞬间,他却在心中想:一切都开始了。
*
十几公里外。酒吧。
周沛困倦地揉着眼睛,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慢吞吞地从墟地里走出来。
连接墟地的那条甬道实在太暗,目光陡然从黑暗过渡到光亮中,他不适应地抬起手,挡了挡酒吧大厅里的光线。
谁料等他刚挪开手掌,抬眼却恰好看见沈焉其人,对方正靠坐在吧台前的一座沙发上,头发衣衫一片凌乱,大片血迹泼墨似的在他衬衣上铺开。
周沛脚步一顿,脸上登时一片煞白。
蔺和跟在他身后,也见着了这一幕,当即一愣,声音也跟着猛地一颤:“你……没事吧?”
听到他声音,沈焉便转头朝吧台边一望,顺带手腕一撑,从沙发上坐起身来。
“不是,”他摆手道,“这不是我的血。”
闻言,蔺和稍微松了口气,但心头仍然有几分担忧,快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探头去看沈焉衬衫上的血迹,发现的确如此才放心下来。
他心里松了劲儿,嘴上也开始没了遮拦,自顾自地又开始了念叨:“我说你怎么回事,好好的去荣园一趟,怎么还违法犯罪去了?”
沈焉用食指关节蹭了蹭下巴,面上是个若有所思的神情,不料却说:“我也很想知道。”
“哈??”
蔺和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沈焉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脸色分明是极平淡的,却又仿佛隐隐含了些捉摸不定的戾色。
“我也很好奇,刀没有砍人的意思,又怎么会砍中人呢?”
蔺和陡然一惊:“你说什么?”
然而只不过一瞬,那些微的戾色就被对方隐去了。
沈焉复又恢复到起先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向着蔺和随口道:“大晚上的,说这些倒霉事也太不吉利了。有什么话都留到明天再说。”
他捞起一边的长刀,又伸手一指自己沾满血的衬衫,“你们先上去吧,我得去趟墟里,处理一下这俩玩意儿。”
他话中不显,余光却是落在了一旁的周沛身上。
蔺和倒也明白了他言外之意,站起来跟周沛简单说了两句,对方看起来也困得要命,乖乖点了点头,率先进门到二楼去了。
待到周沛不见了人影,蔺和到底没忍住,又几步走回卡座旁,满是忧虑地问:“你这一身血……要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沈焉伸手解着衬衫的扣子,心不在焉地回道,“扔到墟地里去,等归零不就成了?”
蔺和给他弄的一阵无语,好赖压住了心头的吐槽,片刻后才道:“我是说,你在霍家出手伤了人,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你说这个啊。”沈焉方才露出恍悟的神色,“这个用不着操心,何况操心也没用,到底会不会有事,今晚也急不来,明天上午就知道如何了。”
蔺和给他搞得一阵糊涂:“怎么又要到明天上午才知道了?”
说到这儿,他面露怀疑之色,不住地打量对方,“你今晚上怎么回事儿,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不是在梦游吧?”
不知为何,沈焉竟是因他这话蓦地一乐。
他“哈”地笑了声,方才慢悠悠地回应道:“霍家那边,我算是有内应吧。”
#卷一·隙中驹/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