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谢尔盖·里瓦尔,是一名新被录取的社会科学博士研究生,出生于鲁昂,目前正在巴黎就读西岱大学。”
“我听说过,那是相当优秀的学府,您的意大利语说得真好。”
“这没什么,嘿嘿,我奶奶是意大利人。”
“您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这里?”
“实不相瞒,是因为酒。”
“酒?”
“……之前我喝过一瓶意大利产的酒,味道很好,是我过去从没见过的品牌,经销商说这是撒丁岛新产区的货。”
“我很喜欢刨根问底,就研究了一下,发现它们大多都由同一位老板控制,也就是您,所以我萌发出想见见您的念头,如果能为您做问卷调查就好了。”
“您可真有勇气,居然敢直接来这里。”
“……我要是不在这个领域做出成就,就要回家继承家族事业了,但我还有梦想,所以哪怕家里反对,我还是来了意大利,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一来就能遇到您,刚好我奶奶也住这个城市,我可以投奔她。”
“所以您就凭着这股勇气,来到撒丁岛一个黑手党成员的面前,请求他告诉你名下葡萄酒的生产过程?”
“是的。”
“哪怕你知道意大利黑手党有多危险,也敢往这里跑?”
“呃,我觉得您不是那么危险的人。”
“你的好奇心很重,这可不是好事。”
“……我,就是想看看您的酒庄,想了解您的生活。”
“你幻想中的黑手党生活是怎样的?告诉我。”
“嗯……我来之前做过些调查,我听说你们会与普通人达成共识,进行一些秘密交易好让彼此获利,我想把这类社会夹缝里的生活方式作为研究对象,以此考察南意大利民间的文化与思想,我也知道黑手党历史悠久,而我对这种奇特现象很好奇……”
“是好奇,仅仅是好奇?”
“还有梦想……乔巴拿先生。”
谢尔盖紧张地答完这句话后,看到金发的教父沉默不语,两眼上下扫视他,语气也从一开始的客套,变成后面的严肃,这感觉很奇怪,因为眼前的男人英俊迷人到根本不像犯罪分子。
谢尔盖在来之前就听过这位新上任教父的传闻,他年纪轻轻就取代了原本的穆尔吉亚家族领袖成为撒丁大区的教父,带领这个人口不多的岛屿,与大陆那方的众多家族比肩。
“依我看这法国人就是闲,滚回你的学校去吧,别来插手我们的事!”教父身边的跟班冲谢尔盖怒吼,家族成员凶恶的气质,把他吓得缩了一下。
教父抬手阻止属下,对谢尔盖露出个他看不太懂的笑容,但也没有恶意。
“既然里瓦尔先生想要了解我们的生活,也只是为了学术研究前来意大利,我愿意接纳他。”
……
谢尔盖恍惚地跟着名为乔鲁诺·乔巴拿的年轻家族老大吃饭,没错,他们在酒吧里。
他来到葡萄酒庄后敲门想见主管,却被告知没人,失望的他打算就近找个旅店住下,等葡萄酒庄有人后再上门访问。
天色已晚,他就近用餐时听到隔壁的卡座上有人说话。
虽然偷听行为很失礼,但谢尔盖清晰听到了“货物、
买卖、家族”等字样,接着听到了“乔鲁诺·乔巴拿”
的名字。
那是谢尔盖反复刻在大脑里的名字,他调查出的葡萄酒老板,以及那位疑似家族老大的金发青年,原来他就坐在自己背后吗?!
有时候,一段奇遇需要运气与超乎寻常的勇气。
谢尔盖犹豫一会后,决心不放过这个机会,主动与对方沟通,起身发挥了平生最能展现的搭话技能,全程战战兢兢又努力。
那天天气大概很好,他幸运地被邀请到教父的桌前,倒上一杯酒,叫服务员来递上菜单,与名为乔巴拿的青年共同交流。
哦对,在天主教父权思想浓厚的南意大利,他们依旧称呼家族老大为教父,这类非法组织也全都由男人组成。
一块等级森严、恪守传统的神秘土地,年轻教父手上还戴着枚金戒,这似乎是他权力的象征。
谢尔盖没见过这样彬彬有礼的危险分子,他的同学们念诗、看漫画、坐RER快速地铁,讨论新浪潮电影,个个热血澎湃,心怀未来,而他正在脑中疯狂检索,想把眼前偏远贫瘠的世界记录下来。
上帝保佑,他似乎不会在旅行之初就被干掉了,这位乔巴拿先生似乎是个讲理的人,虽然态度内敛,但也不介意跟他进行一点尴尬的寒暄。
“我家是开马肉铺的,您吃过马肉吗?”
“我没吃过,但我听过那首诗——‘我们吃老鼠和熊,我们吃驴子和马’,这是在困难时期才诞生的习俗吧?”
“没错没错,乔巴拿先生看过雨果的《凶年集》?您的这句法语发音也不错。”
“我非常喜欢雨果的著作,也从中得到过鼓励。”
乔巴拿和一般家族成员气质不同,他明显受过某类良好教育,会谈政治,知道局势,完全可以接下谢尔盖的话。
“乔巴拿先生,感谢您愿意接纳我……我可以向您提几个问题吗?”
死命找话题的谢尔盖内心还是有不安,但出于达成目标的热血与坚持,努力凑上去想与垂着眼睛就餐的乔巴拿闲聊。
他们在一言不发帮忙开酒的跟班身旁共进晚餐,并闲聊琐碎的生活细节,谢尔盖询问能否记笔记,被乔巴拿拒绝。
“您这附近的街区看起来治安还不错,是因为受您管理吗?”
“这附近都是我的地盘。”
“我听说黑手党是实质上的支配者,您怎么看这个问题?”谢尔盖刚脱口而出就感觉这问题太胆大,幸好乔巴拿没表露出什么多余情绪,看来他也和传闻中一样,是会接受记者采访的黑手党。
“那是外界对我们的夸张想象,每个地区头领的规矩不同,比如我不允许在街头卖药给小孩,想堕落的家伙自己去下水道待着,但我不介意小孩加入我的组织。”
谢尔盖一边沟通,一边庆幸还可以问下一个问题。
“可减少卖药,不会导致总体收入降低吗?”
“拓展别的行业,填补亏空,清理一部分成员,对高层客户抬价,就像普通企业一样,只不过撒丁岛不像西西里那样位于海上船运要道,因此我们的许多收入还来自于政府补贴。”
“政府补贴?!政府还单独对您有补贴吗?!”谢尔盖刚问完就感觉自己太蠢。
“事实上,是对农户们有补贴,最近的葡萄酒产区扶持政策就有不少钱涌入进来,我们的人已经渗透了农业协会,这些钱在到达农民手中之前,先要在我们手里过一遍,同时农民们想要出售的东西会由我们统一管理,送入大陆市场,乃至德国法国和南非。”乔巴拿面色轻松地讲述他诈骗政府的行为。
果然是窃取了原本打算给农户的钱,这种操作不可谓不常见,但他们也统合了撒丁岛的葡萄酒产业,令其更有竞争力,难怪这地方出产的葡萄酒瓶身上都刻着乔巴拿的名字。
估计这些农民都在向教父缴纳着隐形的税款,而他们自己还不知道。
谢尔盖理解了这种夹杂在黑白之间的灰色小规矩,他正想接下乔巴拿的话,就见对方放下酒杯,偏头看向坐在吧台边的三个人。
闷头喝红酒,背带裤上粘着白色灰尘,很典型的三名中年石匠。
“怎,怎么了吗?”
谢尔盖感觉自己像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只是看到乔巴拿面色凝重地微微起身,朝着吧台看过去,手掌按在桌上。
看似工作后休憩的石匠们站起来,从宽敞的工作裤里掏出了手枪。
并回身朝他们这桌露出黑洞洞的枪口。
枪声在酒吧里响起,谢尔盖感觉有什么冰冷无形的东西把他按在卡座,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去,打碎了酒吧玻璃。
发生了什么?刚刚有什么不对的事?是谋杀?!
来自巴黎的博士研究生趴在卡座上瑟瑟发抖,隐约听到惨叫与人飞出去撞坏桌子的声音,有人在打架,但谢尔盖吓得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等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后,他才哆嗦着从椅子上起来。
他看到乔巴拿站在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石匠中间,周围的人也因为恐惧躲在餐桌下,纷纷抱着头。
袭击者们都还活着,只不过表情呆滞,动弹不得躺着抽搐,跟中毒了一样,乔巴拿的西装有点凌乱,但表情冷静,看来没有受伤。
刚刚发生了什么?!是乔巴拿解决了敌人吗?他怎么做到的?!
“他们居然会在这动手?!”
刚刚呵斥谢尔盖的跟班也从趴姿愤怒起身,拔枪四顾,幸好没有多余的追兵。
“看来我们不受欢迎,要尽快离开,避免他们派更多人来,兰佐尼,叫人来收拾残局,问清他们三个是谁派来的,不用计较后果。”乔巴拿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钱放在吧台上充做赔偿,开门准备离开,外套盖在胳膊上,转身却看到飞扑过来的谢尔盖。
“能告诉我您到底遭遇了什么吗?刚才的人是冲着您来的吧?!”
乔巴拿回头,有些错愕地看到法国研究生扯着他的袖子,虽然刚刚用黄金体验把这个误闯帮派火并现场的家伙摁在了座位上避过子弹,但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不依不挠地想要跟上来。
“我直觉不开口就会后悔一辈子,这是我最接近您生活的一次机会,请带上我走吧!您不是说接纳我了吗?”
人群四散奔逃的酒吧里,乔巴拿严肃的目光投向谢尔盖。
“你要弄清楚,被追杀可是我们这行的生活常态。”
“我我我知道!”
谢尔盖差点在紧张中腿软,但他撑住了。
“但我也不想回家继承马肉生意,人总得有不同的体验吧!”
乔巴拿的神色缓和下来,可能谢尔盖脸色发白还硬撑的“觉悟”令他有些触动。
“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以后叫我乔鲁诺吧。”
他俩从有淡淡硝烟味的酒吧里逃出来,兰佐尼用酒吧电话打给善后的人后快速撤离现场,给他俩开车。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紧急加入黑手党火并逃亡生活的谢尔盖突然感觉未来无光。
乔鲁诺神色紧绷,指示兰佐尼往某个方向赶。
……
谢尔盖因为这次袭击事件留在了撒丁岛,他后来无数次拍着脑门想为什么当初那么热血冲动。
他和乔鲁诺逃亡后确认了没人追杀,于是回到租屋,等待一夜后什么消息都没有,他以为乔鲁诺不会联系他了,但又不打算立刻回法国,于是回奶奶家暂住,为在这里的实践调查积累资源。
几天后他正在咖啡厅里帮忙时,突然在柜台收到不知从哪里打来的电话,听对方说乔鲁诺帮他安排了一个组织里的低级工作,不用正式加入,这样就避免了惹上麻烦,但可以养活自己。
谢尔盖愣在原地,不知对方是怎么把握到他踪迹的,但那股来到危险异国的兴奋又冒出了头,他骨子里大概是有些对邪恶与犯罪行为的憧憬,也喜欢艺术与妄想。
他接受了工作,以家族非正式成员的身份行动,了解到不少家族帮派组织运转的方法,用作他的调查研究,乔鲁诺也同意了他的研究。
谢尔盖惊讶于犯罪分子们在某些领域的学识,虽然他们大多学历都很低,但对政策漏洞掌握与商业情报的敏锐,几乎和实行管理的政府官员一样。
而在东躲西藏埋头生活一个月后,通过下属收集的情报,乔鲁诺不太意外地得知上次的酒吧袭击来自大陆敌对家联盟。
事实上,在这场冲到面前的暗杀发生前,他们双方之间就有过数次战争。
乔鲁诺家族的扩张引来了怨恨,打破了既有的平衡生态,有人想收拾掉他。
“你要怎么办?听起来如果你不主动出击,他们还会不断地派人来啊。”听懂了问题关键的谢尔盖急着问,直觉自己刚一来就遇到了大问题,仿佛身赴前线的战地记者。
“是不是就像电影里那样,他们会放炸药,绑架你亲戚,杀掉你的马?!”
乔鲁诺皱着眉,和一群参谋们坐在屋里讨论方针,谢尔盖因为毫无威慑力又压根不懂行,于是也被允许旁听。
“……我打算办一场宴会,请想与我开战的头领和谈,重新划分利益。”乔鲁诺坐在沙发椅上考虑良久后决定。
“我必须调解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