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一世不同,此次岳飞返回汴京,停留了整整一个月。
他在汴京的这段日子,过得颇为充实。每日除却面君奏对,他孝敬老母亲,教导两个儿子,陪伴家人共度天伦,与宗泽李纲等朝中栋梁互相拜访,也时不时的去探望种师道、杨宗闵等西军宿将,直到中秋的岳台大祭后他才重新折返回了部队。
自然,也见到了意料之外的故人,解开了自前世以来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不过此为后话,现下他每日入宫面圣,都在与官家同宗泽、种师道等人共商金夏局势,研究明年攻打西夏的行军路线。
同梦中一样,赵玖依旧属意岳飞成为征伐西夏的主帅,让他如那阕《满江红》中所写的那般,踏平贺兰山缺,了却国朝百年大敌,成就一番不朽功业。
其实早在宋金对峙的那几年,赵玖就已经准备要打西夏了。但老话说得好,出来混终归要还的。因为比起梦境中提前穿越了几年,靖康之变在这一次不复存在,这片土地和人民已经逃掉了太多苦难。这看似是个梦幻般的美好开局,但要想取得革命胜利,需要吃的苦,受的难,是一点不能少的。
而此世虽无靖康之祸,但国家之强盛非一日之功,比历史上少掉的这些苦难和磨练,都会在某一天需要补上偿还。赵玖当政以来,除却应对自宋开国以来的三冗两积问题,大量顽固守旧势力的阻挠也够他好好喝上一壶。要知道,哪怕是赵玖梦境中的建炎年间,怀念赵佶在位期间的“丰亨豫大”的士大夫也是大有人在。
更何况,郭信芳那边能多救很多人的“神药”进度如何,依然没有个准信……
也因此,在赐岳飞宣德楼走马唱名,表态了当今重武的讯息后,赵玖依旧如梦中的时间一般,于明年正式攻伐西夏。
对于来年伐夏主帅仍是自己的这件事,岳飞早已有数。他素来个性沉鸷,面上虽仍旧平静如水,心中却是激动万分。
真好啊。
这一世山河无恙,国泰民安,亲友尚在,官家……
……亦安康。
虽然每日都能见到官家,但岳飞单独面圣的时间可谓是屈指可数,多是赵玖拉着岳飞探讨怎么教育子女,以及太子赵瑗日后的课业。
赵玖有心让儿子跟着岳飞习武,在现代的时候他曾经在连环画中看到宋孝宗降服烈马的事迹,颇有其先祖赵匡胤之风。后来在和赵瑗聊天的时候提起,然而儿子反应却是面红耳赤,尴尬了很久。
后来赵玖才明白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真实情况是宋孝宗打马球,有一次打球的时间稍微长了点,马不听指令随处乱跑进入了一个低矮的庑间,房子门檐堪堪顶到他的眉毛。幸亏孝宗是个小机灵鬼,以手抱门楣,来了个天子大悬空术,总算没撞成脑震荡。也不知道岳飞要是看见这一幕,他是会赞扬“中兴根本在于是”,还是该骂“前驱大敌亦如此乎”?
而平心而论,练习许久控马还如此之差,孝宗确实没有习武天分。那时宋孝宗为图北伐收复失地,日日在宫中骑马射箭练习武艺,种种辛劳不一而足。然而天资所限,武艺并未大成,甚至还不如他的人渣养父,毕竟完颜构虽然是个色厉内荏的怂货,身体素质却强。
甚至还有射礼……赵玖只想捂脸。“招箭班者服紫衣幞头,叉手立于垛前,御箭之来,能以幞头取势转导入的,亦绝伎也”。
他儿子上辈子简直就是个大聪明,自知箭术不精,竟让武艺高强的侍卫立于靶旁,以幞头等物引导箭矢,确保箭无虚发,以免天子颜面扫地。如此做法,虽保住了面子,却也失了真章,令人啼笑皆非。
赵玖只想对儿子说,你费这大劲不如直接射箭,然后在旁边画个靶子,不是更好?
太丢脸了。
作为赵官家的同志,岳飞自是与赵玖的想法不谋而合。前世因生父赵子偁家贫,赵瑗刚被接到汴京时身形颇为瘦弱,后来才慢慢的结实起来。但赵瑗虽有心学武,资质却实在很差,在军中的训练成绩几乎次次垫底,别说是岳飞,就连岳云都没眼看了。若非背嵬军中的那位后来成为皇后的郭姓女医因长于体能而被抓公差去带教赵瑗,恐怕岳魏王早已在忍无可忍之下把太子遣返燕京了。
前世此时,因官家二十余岁却仍未成婚,膝下自然就没有了第一世靖康之时被掳走的五个女儿以及早夭的元懿太子赵旉;而赵瑗也刚刚被官家过继为己子,来到汴京的时日也不长。岳飞还记得,当时赵玖笑说他十六岁就当了爹太早了,对儿子不要要求过严。那时的岳飞面上不显,心中却腹诽,这位换了芯子的赵官家似乎也是第一次当爹吧。
在之后的日子里,岳飞逐渐发现,赵玖将他引为同志,不仅仅在于驱逐外侮、复兴华夏的志向;更是在对子女教育上秉持严父理念的同道中人。除了很少打孩子,赵玖与他在育儿的道路上可谓是殊途同归。
赵玖对赵瑗非常严格。比起曾经的建国公,身为太子的赵瑗课业压力远非前世可比。他不仅需精通骑射之术,深谙经史子集,通晓帝王心术,更要学习赵玖极力推行的原学与科技。每日正午,于那片赵官家亲自打理的桑田鱼塘之间,赵瑗还需亲手劳作,拔草、耕地、养鸡,体验稼穑辛劳,以此磨砺心性,培养起勤俭之德。此外,他还要跟随岳飞与韩世忠,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
当然,赵玖是个严慈相济的父亲,他常于百忙之中抽出时光,与赵瑗并肩劳作,于田间地头,细述国家大事,将朝堂风云、军国大计以浅显易懂之语,娓娓道来,令赵瑗在耳濡目染中渐通世事。赵瑗也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心性也坚韧,从未喊苦叫累,偷懒耍滑。
比起父子君臣,赵玖与赵瑗的相处更像是师友。赵瑗亦敬爱赵玖,就犹如对自己的生身之父一样。赵玖的这一套育儿经也被赵瑗沿用下来,并与时俱进,不断创新,使之更加契合家国的现实需要。
郭皇后对此亦有着独到的见解,她以“除锈”与“雕琢”二词精妙概括,一语中的,正如背嵬军的选拔与训练。
后来岳飞也常常感慨,赵玖之后的皇室成员,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但凡能恪守世祖家训并持之以恒者,皆能在纷繁世事中稳健前行,未有大失。这真的得归功于世祖的高标准,严要求。
建炎十年后,皇宋平西夏,灭金国,臣辽蒙,北伐大业功成,大规模的战事几乎绝迹,国家开始休养生息。然而,在这国泰民安之际,却并未如某些居心叵测之人所想的那样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待赵瑗年岁稍长,便被赵玖送到岳飞的麾下进行锻炼。赵玖曾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只有基础扎实,才能不断积累经验,增长才智。数年间,赵瑗隐姓埋名,从艰苦的地方到更艰苦的地方接受锻炼,先后参与修筑工事,运粮辎重,喂马屯田,甚至还下火头军做过饭;更兼要苦练杀敌本领,在前线冲锋陷阵,种种艰苦,不一而足。
而赵瑗对此毫无怨言,他理解父亲的用心良苦,排除恶劣环境带来的影响,踏踏实实在军营服役。
也是在御营前军,赵瑗认识了郭信芳,也就是后来的郭皇后……
岳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
恩师告诉他,那一日,杨沂中正是去了奉直大夫郭直卿府上。
而郭直卿,便是郭皇后的祖父。
岳飞努力回忆着前世赵玖去世后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早已因为忽视而尘封的记忆终于浮现,于隔世激起了惊涛骇浪。
‘阿爹阿娘,翁翁呢?翁翁他去哪里了?’
‘翁翁他……他回家了……’
郭皇后口中的“回家”……神秘来历的官家……宗相告知他官家与郭家的这段微妙联系……脑海中豁然清亮开朗,竟原来——郭皇后与官家来自同一个地方……
岳飞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一件秘密有了线索。
可他还是无法避免的想到了赵瑗,那孩子知道这一切吗?
说起来,这段时间赵瑗的心里似乎有事,似乎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岳飞自回到汴京面圣的那一日便察觉到了。官家似乎也注意到了,却装做一无所见。他虽然担忧,但是也不好越俎代庖,只能默默关注,期待时间能为他解开所有的疑惑。也许情形不那么严重,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事情。
赵瑗依旧时常偷溜出宫,通常都会带回些甘甜的饮子与精致的吃食,太子身边的伴读侍讲,甚至是老师都吃的满嘴流油,就是再想劝谏也说不出话来。岳飞也问过两个儿子赵瑗的近况,得到的答复是殿下每日都会去京城那家新近开张、生意兴隆的饮子铺,他打马游街那一日归家后的糕点也是赵瑗带着岳云从那家铺子里挑的,就算不买东西,赵瑗也会去那里溜一圈,感觉就像是找什么人。
饮子铺……联想到那一日游街时,那种一纵即逝,被人注视却并没有丝毫恶意,微妙而真实的错觉,岳飞有了分明的答案。
那根本就不是错觉。岳飞不禁哑然失笑,那一日站在高处看着他的人是郭皇后,因为正是官家着杨沂中去了郭家。
而在他的印象中,在御营前军所属的背嵬步兵中,也唯有郭信芳一个人喜欢在高处伏击目标,也会在危机来临之前及时转移阵地,擅长隐匿与观察,静候时机,一击即中。
如果没有猜错,赵瑗近日的心事与郭信芳有关,他每日去饮子铺是要找她,却总是希望落空。
第一世的事情岳飞是从吴璘口中得知的,从绍兴十一年除夕他被害,到乾道三年吴璘去世。但吴璘久在川蜀,对赵瑗了解很少。就连吴璘在绍兴十二年六月入朝觐见赵构时,都未能见到赵瑗。他也只知道,赵构之后的名为赵昚的官家便是赵瑗,是当年岳飞见过的那个具备中兴天子资质的建国公,而赵昚的皇子们,皆是已故安穆皇后郭氏所出。
岳飞心中五味杂陈,官家并非那赵构,但郭信芳与那位安穆皇后……却未尝不是同一人。这世间种种,谁又能真正说得清,道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