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他一定是故意的，我都没有动他的肚子，怎么可能流血。他们都在演戏，他们都在骗你！”

许芳馨的声音将施宇从自责和畏缩中拉回愤怒，他将许芳馨从门里拽出来，直接摔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狠戾得让人胆寒。

他的语速很慢，可每一段都震得许芳馨耳膜发疼。

“如果不是他，你现在，不可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中伤他！”

许芳馨脸一僵：“你什么意思？”

施宇一阵心痛，眼前闪过常铭微动的双唇。

【没事。】

他说他没事，他又流了那么血，却还在为别人开脱。

但他不知道，今日若他不能安然，那许芳馨也别想无恙！

施宇目不斜视地走过坐在地上嚎叫的许芳馨，捡起地上的水箱和杯子，他要重新洗一遍，因为明天常铭还是只能喝果汁。

常铭一定会回来，他只要耐心等待就行。

等他重新洗好回病房的时候，那群围观的人还没有散去，非但如此，不停有东西从房间里面扔出来。施宇拨开人群，看见常铭的书包、外套、牙杯，甚至被褥都散在地上，而许芳馨双手正扒着那台榨汁机。

“许芳馨！”

“嘭！”

他和常铭的榨汁机掉在地上，砸花了地板砖，碎得四分五裂，发出刺耳的颤音……

他走过去，甚至都不知道该先捡哪一块。

“我不准你伺候他！”

许芳馨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拦他，被施宇再次推开，她摔倒在地的时候手掌划到榨汁机的螺旋角，流了满手的血，她的哀嚎也变得真实起来。

“小宇，我受伤了，你看看我，我也流血了，看看我……”

“你不就是喜欢他柔弱，喜欢他流血，喜欢他在你面前那副要死不活样子吗？现在我也这样了，我也这样了！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你为什么再也不看我了？明明你曾经眼里只有我的，你这一辈子，眼里都应该只有我的！”

施宇捡起常铭的书包，他的外套抱在怀里，驼着背一步一步地挪动。

许芳馨还坐在地上大喊大叫，施宇走过时停住脚步。许芳馨一喜，赶紧擦干泪痕，楚楚可怜地望向他：“小宇，你看我了，你会像以前一样的，对不对？”

施宇弓下了腰，空洞的眼神未能聚焦在许芳馨脸上，可他的声音却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残忍。

“别再让我，看到你。”

许芳馨的笑容僵在脸上，精致的妆容花了，血和泪组成新的调色板，一笔一画在她脸上绘下完败。

“常铭的家属，常铭的家属！”护士从走廊尽头急匆匆地跑过来。

施宇抱着常铭的东西就迎上去：“我是。”

“你的血型和患者一致吗？”护士着急问道。

上次看检查单的时候，施宇就已经记住常铭的血型，连忙道：“一致，我们都是O型。”

“好，你马上跟我去做交叉配血试验。”护士拉着施宇，边跑边解释道：“刚才六环外高速路上发生连环车祸，导致医院血源紧张。常铭切口二次开裂，不是很严重，但出血过多，希望家属能理解支援！”

施宇握紧拳头，心里很烦躁。和常铭比起来，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抽血他不计较，可他计较抽血化验的时间，计较配血失败的风险，他不想常铭的生命承担任何风险。但他知道常铭不喜欢插队，所以只能忍耐所有的不耐。

幸好配血试验成功。当护士替施宇抽血的时候，许芳馨出现在了旁边，她扶着包扎好的右手，吸了吸鼻子，主动解释道：“我也是O型血，刚才也通过了配血试验。”

施宇没说话也没看她，许芳馨自讨没趣，但也没走，在一旁凳子上坐下，欲言又止。

护士开口解救了她的尴尬：“您稍等一下，这边马上抽完。”

由于公路事故，护士都被抽去手术室帮忙，一间抽血室只留下一个护士。

许芳馨朝她点了点头，礼貌道：“不着急。”

又安静下来，但尴尬似乎淡了些。许芳馨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他竟然得了胃癌，我以为……以为……”

“继续抽。”施宇打断了许芳馨的辩解，也中断了护士的收尾打算。

已经抽了400ml，护士犹豫了一下，又继续抽了200ml，就在她打算拔针的时候，施宇不容拒绝道：“继续。”

“不行，你已经多抽了两百毫升，不能再继续了。”说着，护士便要去拔针。

施宇抬手挡住了她，冷冷地重复道：“继续！”

小护士哪见过这样不要命的，吓得不敢动，眼看着容量已有800ml，着急道：“不行，再抽下去你会贫血的。”

施宇依旧挡住针口，不让她靠近。许芳馨见状，也担心起来，劝道：“小宇，你是不是怕血不够，没事，我也可以多献200ml，常铭肯定够用的。”

小护士连忙附和道：“对的对的，这位患者出血不是非常严重800ml绝对就够了，你要是担心，最多1000ml也够了，还有这位小姐在呢，先生，您快停下。”

眼看着容量直逼1000ml，小护士都急哭了，直道：“你不能这样，你会死的。”

施宇充耳不闻，许芳馨着急地跑过来，蹲在施宇脚边，哀求道：“小宇，小宇，够了，抽我的好不好，抽我的，抽600ml。”

“不用！”施宇低声道。

“什么？”许芳馨茫然问道。

施宇强忍着不适，咬牙道：“你的血，不用！”

终于，当刻度到达1200ml时，施宇动手拔掉了针管，护士连忙用棉签按住他的针孔。施宇脸色白得厉害，他用冰冷的手按住棉签，脱力地靠着椅背，向护士道：“麻烦您，即刻送过去。”

“好，好，好。”小护士连忙点头，道：“我马上送过去，你在这坐着歇会儿，有任何不适马上叫我们！”

施宇看着她，眼里尽是着急。小护士不敢再耽搁，许芳馨的血都顾不上抽，捧着施宇的血箱往外跑去。许芳馨瘫坐在地上，默默开始流泪。

她说：

“小宇，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施宇没有理会，他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

许芳馨毫不在意，自问自答道：“今天是2020年1月24日，农历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三十。”

施宇闭着眼睛，压下一阵阵泛上头的眩晕。

许芳馨还在继续说：“今天是除夕，是万家团圆的日子，你还记得吗？”

施宇按针孔的手重了重。从长生殿事发那天开始，他仿佛就忘了时间的存在，后来的日子更是浑浑噩噩，根本不记得今夕是何夕。此时此刻，常铭仍躺在手术台上，许芳馨却告诉他，今天过年，今天是万家团圆的日子，这真是一年来最大的讽刺。

许芳馨还在劝说：“叔叔阿姨为了让你开心，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允许我和你出国旅游，你难道真的要让他们失望吗？”

“父母”是她最后的“稻草”，她希望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能给她带来“奇迹”。

施宇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许芳馨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跟过去。

“小宇，我们现在回家吗？”

顿了顿，又道：“还是我们等常铭醒了之后再……”

“闭，嘴。”施宇扶着墙，清晰地警告她：“你……不配叫他的名字！”

说完这句话，施宇的身体突然晃了晃，许芳馨紧张伸手想扶他，施宇却已经站稳了。他靠着墙坐在走廊的凳子上，闭着眼静静地等待。

许芳馨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泪水止不住外淌，可那个最见不得她哭泣的男孩，冷漠地坐在一旁，永远不会再替她擦眼泪。

哭着哭着，她又笑了，笑得声嘶力竭、悲天怆地。

她擦干眼泪站起来，稳稳地踩着高跟鞋离开。

在癌症面前，她终于学会了尊重生命，却永远失去了一颗真心。

一颗总能欣赏她、包容她、呵护她的真心。

楼外警笛声不断，像在合奏一首葬歌，祭奠她逝去的初恋。

空白的大脑里，曲天歌那张脸突然出现。她们在新加坡转机，曲天歌看见她买回程票时，曾冷笑着讽刺她。

曲天歌说：“你这辈子是不是就这么一个人真心待你，所以你费尽心机，不惜自轻自贱也要抓在手里？”

她当时回了什么已经记不清，无非是针锋相对的反驳。现在想想，当时的反驳，真的有那么坚定吗？

她的父母，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陪人外游。理由都是为她好，顺她心，让她仿佛置身民主自由之家。

可这真的是她的心意吗？

她真的从来没有期盼年夜饭桌上的团圆吗？

时间太久了，她都想不起来那种心情。

就这样吧。

缺爱也好，渴望被爱也罢，害怕失去爱也行，永远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些，她又再何必纠结？

高傲的步伐继续往前迈，孤独的身影被越拉越长。走廊里，人影穿梭，没人在意她是大明星，还是病人。

在生死面前，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

***

常铭在手术室里躺了多久，施宇就在抽血站外坐了多久。送血的小护士回来后在他身边放了一些糖果和饼干，但当她忙完一阵出来后，那些都原封不动地在一旁，而施宇就像灵魂出窍一样，头靠着墙双眼无神地睁着。

“家属，病人还需要您照顾呢。”小护士劝他道。

家属？

施宇眼睫颤了颤，随手拿起了一颗太妃糖。

“咦，你怎么还在这儿？”给李珍珍递纱布的护士出现抽血站，她指着手术室的方向：“26床的手术已经结束了，他现在…….”

话未说完，糖已落地。施宇一路扶着墙，跑向病房。

可他到了之后，看着病床上咬牙忍痛的常铭时，想靠近的脚生生停住了。

过了许久，等常铭习惯了麻药褪去的疼痛后，睁开眼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他皱了皱眉，无意识舔了舔唇，这时一位身着护工衣裳的人走了进来，熟练地将吸管插入水杯，递给他。

常铭很渴却不习惯被陌生人伺候，所以喝了一小口就没再喝。护工放好杯子后站在一旁，递给他一个摇铃，道：“先生，您任何需要尽管摇铃，我就在这里。”

常铭没有接他的摇铃，而是指了指门外。护士想起走廊上雇主的嘱托，连忙道：“施先生有事先走了，他让我来照顾您。”

常铭想起进手术室前他的异常，连忙问道：‘他还好吗？’

护工在常铭说了三遍之后才看懂，仔细回想道：“看上去有点低血糖，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护工见常铭还在操心，多嘴道：“常先生，您就安心养好自己的身体吧，今天年三十儿，施先生肯定回家吃年夜饭去了，哪像您，孤零零一个人在医院过年。”

常铭听完扬嘴笑了一下，如果施宇回家了固然好，就怕这个傻子又犯倔。

护工一边收拾着房间，一边感慨：“不过这医院逢年过节也多的是人，癌细胞哪会管那么多，他们又没有家人，您说是吧？”

回头时常铭已经闭眼休息了，护工放轻了动作，等拾齐榨汁机的碎片后，按照雇主吩咐全都带到了走廊上。

等常铭睡一觉醒来后，病房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他的衣服和书包在，施宇带来的全都被收走了。

常铭被子里的手慢慢握住了床沿……

过年了，京都的市民只有这一晚才被允许随意燃放烟花。当墙上的钟临近零点时，医院传出阵阵倒计时的声音。

“10，9，8，7，6，5，4，3，2，1。”

“过年好！”

“嘭！嘭！嘭……”

天空绽放一朵朵烟花，透过窗倒映在病床上每个人的眼里，他们因疾病而泛黄的眼睛也变得绚烂起来。

烟花仿佛在替这个世界向他们道谢，谢谢他们不放弃，谢谢他们与病魔勇敢抗争，谢谢有他们一起迎接新年。

未来无论康复还是死亡，这一瞬间已经永恒。

‘新年快乐。’常铭无声地说着。

走廊外静静修复着榨汁机的施宇，也轻轻说了声：“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