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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番外二·EVER AFTE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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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岛上,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们,健康状况都不甚佳。

乔茉想,即使现在医学进步,麻风不再是百分之百不可治愈的绝症,然而也会对病人的身心都造成不可磨灭的巨大伤害吧。何况有些伤害是隐蔽却深刻的,绵延数十年,一直要到了老,才会显现出来,在你不经意的时刻,像一柄突然出了鞘的剑一样,狠狠刺你一下,要在身体或心灵最柔软的部分刺出血来。

其实乔茉这几天的精神并不算特别好。

那天晚上看完那部电影回去,乔茉就开始做梦。各种各样的噩梦,混乱至极。当她疲惫地挣扎惊醒过来的时候,往往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在梦里大声地哭泣,那样伤心,仿佛有什么自己最想挽留的人,终于在一片浓雾里走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可是最近天气也不算好,岛上居然已经有志愿者开始犯风湿病了。虽然那位大叔已经是经年的老风湿病号了,可是陡然要多照顾一人,岛上还是骤然间有点人手吃紧。所以乔茉在这种时候压根休息不得。

而且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她看来,睡眠问题实在不算什么。对于一个差点被麻醉剂送进鬼门关的人来说,失眠多梦简直就是小CASE——没有性命之忧的毛病,还能叫做毛病么?

也许真的是流年不利吧。才没过两天,岛上的一位老人——人人都叫他全伯,可是听说他原来的名字里并没有全字,是他患麻风被截肢之后,他才坚持说自己就叫阿全——居然就这样卧床不起了。

志愿者和岛上的医护人员们轮流陪伴着他。一开始只有院长和两三位曾经接受过简单医护培训的老资格志愿者们轮班看守着他,到了连院长也没有办法的时候,大家开始自觉排出日程表来,轮流守在他床边。就连那些老外也是如此。

毫无意外地,爱德华和乔茉是一组。当然作为岛上唯一的记者,曾碧偶尔会来他们这一组插花——她征得了全伯的同意,为他作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的忠实记录。全伯说,这是他唯一能够留在人世间的东西了。

乔茉感到很难过。

她痛恨这种类似临终关怀一样的任务。她当初之所以非要学中医,也是因为来看中医的病人们多数都算是不大不小的慢性病,吃吃中药不过为了调理调理身体,不会去面对残酷的生离死别。可是到了这里,她还是要眼睁睁看着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慢慢走完他人生的最后旅程。在乔茉看来,这太折磨人了。不管对谁都是。

这天又轮到爱德华和乔茉值班。乔茉坐在床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和全伯拉着家常。这天全伯的精神似乎格外地好,居然不但要乔茉帮忙把他扶起来,身后垫上枕头被褥,斜靠在床上,而且还要爱德华也一起坐过来,他要跟他们两人说说自己以前的故事。

乔茉劝他多休息,他只是摇摇头,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啦……我只是想让多几个人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我阿全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一句话说得乔茉立刻险些泪下,慌忙把脸背过去,粗声粗气要全伯快说,表示她最喜欢听全伯讲故事。全伯以前讲过的都是好故事。

全伯笑了笑,说道:“老头子这次可要让小姑娘失望啦……我会的故事都已经讲完了。我这次要说的,是我自己的故事。”

乔茉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就抬头望了身旁的爱德华一眼。正巧他也在这个时候看过来,他们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然后他对着她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淡淡笑意,仿佛某种温暖的安慰。

全伯仍继续在说:“那个时候我才十三岁……我傻啊……不知道清仔是已经得了麻风的。那天放学放得晚了,他说要用自行车带我回家,反正也是顺路,我就同意了……我想清仔也不是故意的,他在家里已经没有人跟他玩了,他只是想对我好一点,这样我还可以跟他玩……”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眼神在乔茉和爱德华身上停顿了一霎,仿佛在细意辨认他们俩是否认真在听。

乔茉已经被这个故事的开头震撼得手足冰冷了。爱讲笑的全伯在生命的尽头,竟然给他们要讲的,是自己如何得了麻风的故事?!全伯枯瘦的面孔和空洞的眼神都在她眼前,有如一柄冰冷的钝刀,似要慢慢锯开她的血肉和心神。

她明白,全伯不说出这整个故事,心头累积了一辈子的气恨就不能纾解。他就不能够安心。可是听这个故事的人,尤其是心怀同情和善意的人,又如何自处?

全伯依旧絮絮地说着:“……可是后来我摔倒了,也感觉不到疼,膝盖和小腿血糊糊的,还咧着嘴笑,怕妈妈骂我……大夫说我得了麻风,妈妈看我的那个眼神啊,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打了一个小包袱,给我搁在地上,离我远远地站着,哭着冲我喊:你赶紧走,赶紧给我离开家里,走得远远的,你不走,要是留下来祸害了其他人,我就杀了你——”

全伯的语气僵硬而呆板,却让乔茉全身都冰冷了。全伯的语调缺乏高低起伏,言语里却带着那样一种深刻的沉痛,在乔茉的眼里逼出了泪光。

全伯还继续在死板板地说着:“我就要死了。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这一辈子,得了这个该死的病,除了失去一条腿和一只脚,什么也没有得到过,什么也没有做过……就这么死了……妈妈不要我,就是她现在还肯要我,我也没地方去找她了……我也没其他亲人了,就是有,他们也是躲我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想到我的死活呢……也不怪人家不想着我,我这一辈子,没给家里出过力,倒连累他们被人指指戳戳……我不怪他们,我就是觉得,活着也是没有指望,死了就更没指望了……就是死了,也只是个孤魂野鬼!……”

乔茉想哭。不管什么临终关怀应当遵守的原则,她很想为面前这个老人放声大哭一次。然而在她有所动作之前,爱德华已经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给那个呜咽的老人一个拥抱。

他毫不犹豫地拥抱住那具残缺的身躯——全伯曾经做过好几次不同的截肢手术,少了好几个手指、一条腿和另外的那只脚,以前好的时候也只能坐在轮椅上,身躯佝偻着,用枯瘦的手臂和残缺不全的手掌推动那辆老旧不堪的轮椅。而且,他已经卧病一段时日,自然谈不上洗澡,更谈不上每天换衣服——

而衣着整洁,皮肤白皙的爱德华,就那样双臂轻轻环绕过全伯的肩头,安抚似地拍抚着老人的后背。他脸上的神情沉静而慈悯,看不到高高在上施恩似的同情或可怜,只有一种如朋友般平等的对待——他拍着全伯后背的动作和表情,不像是在安慰一位临终的麻风病人,而是像在安慰一位有什么不如意事而痛苦的老朋友。

浑浊的眼泪沿着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深刻纹路流了下来。他哭得像个孩子,抽泣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乔茉听见爱德华还在全伯耳边缓声说着什么,声调平静而徐缓,仿佛带有某种魔力一般。他低垂着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这一切都仿佛有某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出于对自己翻译身份的忠诚,她凑上前去,想要替全伯翻译一下他说的话。她想,假如全伯能够听懂的话,也许会感觉更安慰呢。

然而当她听清楚了那一段话的时候,她真真正正地愣住了。

她敢发誓那是一段《圣经》里的话。并且她竟然能够毫无滞碍地将全文顺畅翻译下来,一个字都不出错。可是她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这一段话的呢。为什么这段话仿佛镌刻在她最深的灵魂里一般,使得她根本不需要细听,不需要回味,也知道他想要说的全部是什么呢。

“你能查出神的深奥么?你能查出全能者的极限么?他的智慧如天之高,你还能作什么?深于阴间,你还能知道什么?你若将心安正,伸开双手向他祷告;你手里若有罪孽,就当远远地除掉,也不容不义住在你帐棚之中;那时,你必仰起脸来,毫无瑕疵;你也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逝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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